第八章
我如實回答:他是大慶油田的主要發現者。
他?不對吧!是李四光發現的嘛!朋友們都這樣衝著我說。
當時我沒有反駁,因為關於這件事要講的話太多太多了。用一句話或一個簡單的結論來推倒在人們心目中樹立了幾十年的一座豐碑是很不容易的。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發誓要把新中國科學史上一次曠曰持久的,也是最大的一次名利之爭的內幕和盤托出,讓人們了解誰是大慶油田的真正發現者和頭號功臣!曆史已被扭曲了三十多年,現在該到還其本來麵目的時候了。
都說名利場上的紛爭,充滿了險惡與你死我活的殘酷。那麼,在中國科技界的最高層是否也概莫能外的驚心動崦呢?
通過大師的助手,我與他相約在1995年的春暖花開季節,就此話題進行長談。
可是就在我擁抱春風,期待去揭示一代科學大師們麵對名利所表現出種種人生世態時,91歲髙齡的中共優秀黨員,我國一代科學宗師,著名地質學家黃汲清院上,於1995年3月22日21時55分猝然
與世長辭。
大師給我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而今,痛別這位仙逝的大師,我隻得去尋求那沉重的曆史並與之對話。
1963年12月3日,周恩來總理在二屆四次全國人大會上向世界莊嚴室布:中國人民使用洋油的時代將一去不複返。而作為發現大慶油田的主驀組織者與領尋者的黃汲清,此時連話都不敢說!其實是不能說!
曆史的錯誤便從此而開始。
中南海。豐澤園。
毛澤東敞著外衣,大步走出菊香書屋,朝正在值班的衛士長招招手:銀橋,今晚弄碗紅燒肉,好久沒吃了,我有點饞了呐!
衛士長一聽蹦了起來。哈,主席要開葷了!這三年多來,老人家為了給全黨作榜樣,第一個在中央高級幹部中提出不吃肉和減工資。那是因為國家遇上了天災人禍的年頭。眼下,老人家要開葷就意味著國家已經從困難中走出!這可是天大的喜訊呀!衛士長想到這裏,立馬興奮地向毛澤東行禮立正:是,我馬上就去辦!
是的,我們中國人終於可以自己走路了!毛澤東將頭顱微傲仰起,那雙橫掃千秋的目光投向了萬裏無雲的晴空。
就在方才,他在周恩來總理送來的政府工作報告上批示,可以把中國人擺脫困境的一個重要秘密公布於世了。
十天後,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四次會議召開。周恩來總理站在雄偉的人民大會堂主席台,向來自各族的人民代表透露了一個振奮人心的秘密我們中國人依靠自力更生,在東北鬆遼平原發現了一個世界級的大油田!與此同時,他自豪地宣布:中國需要的石油,現在已經可以自給,中國人民一百多年使用洋油的時代,將一去不複返了!
這是何等激奮人心的喜訊!當時參加人代會的代表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周恩來的話音剛落,整個人民大會堂都沸騰起來。許多人激動得不停地擦著熱淚。打這天起,二屆四次人代會幾乎成為議論
大慶油田的會。代表們在會上議論,會下議論,不少人就連夢中都在不停地喊大慶、大慶。
先前的議程不得不被打亂了。大會主席團應廣大代表的要求,特別請了石油部負責人作了關於大慶油田的專場報告。
於是,人們第一次知道了大慶油田是怎樣在石油工人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下從地底下鑽出石油的;於是,鐵人王進喜的事跡開始湧進了領袖毛澤東與每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心中。
於是,石油人和王進離在毛澤東與人民代表的笮聲中成了萬眾矚目的功臣。
或許就在毛澤東向石油部負責人投去一次又一次充滿讚譽的目光時,我們的領袖和人民代表誰也沒有注意到台下的另一些人,此刻心頭卻是酸溜溜的。
他們就是來自地質戰線的人大代表和官員。這中間包括人大代表、當時任地質部地質科學院副院長的黃汲清學部委員他是1956年中科院第一屆學部委員、這這……我們辛辛苦苦發現的油田,咋功勞沒我們的份呢?這不公平!
地質部的人急了。可又沒準敢跑到主席台,跑到毛澤東麵前說一聲:大慶油田是我們發現的!這不是在黨的麵前搶功嗎,不行不行,這是萬萬不能做的。可不說心裏又窩得哺不過氣呀!
有人跑到黃汲清的房間,氣不打一處來地說:老黃呀,大慶油田怎麼發現的,你是組織者和領導者,你最清楚,得出來說個明白。咱們幹了那麼多工作,取得了那麼大的成績,可不能連個名都不沾呀!你得出來說!
一向視名利淡如水的黃汲清對來者的一番話很不以為然,甚至有些驚訝。他抬抬鼻梁上的眼鏡,輕描淡寫道:用不著嘛,隻要說明大慶油田是咱中國人自力更生發現的,我看其他的什麼都不重要。哼,真是個老右!來者一聽話不投機,扔下~句不輕不重的話便走了。
黃汲清淡淡一笑,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可他萬沒想到,中午吃飯時他所在的四川小組組長廖蘇華把他盯住了:老黃啊,你是搞油的地質專家,大夥都想聽聽你們是怎樣發現大慶油田的,呆一會兒你好好講講。龜兒子,咱們中國人再用不著怕美帝國主義和蘇聯修正主義封鎖了!廖蘇華臨別時,重重地在老鄉黃汲清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臉上堆滿了中國人的自康感。
這可咋辦?黃汲清急壞了。讓我講大慶油田怎麼發現的?直說,說是我們地質部布置的普查工作?說是我們地質隊員先在鬆遼平原上找到油田,打出油井的?這一講,不是跟石油部唱對台戲,不是在毛主席麵前跟別人搶功嗎?可要是不講,咱地質部這麼多年來,這麼多科技工作者辛辛苦苦白幹了?
黃汲清坐不住了。憑他的性格,他是個科學界出了名的敢說實話的人,可打1957年的那場反右鬥爭以後,他這位候補右派已經幾乎沒有什麼可以說話的權利了盡管他還是個人大代表。謝家榮黃的好友,當時的地質部總工程師是全國政協常委,還不照樣被打成大右派嘛!黃汲清這麼想著,心裏就越發沒了主意。
這頓午飯他沒吃好。飯碗一擱,就一個人從會議住處澝了出來,直奔部機關,找到了老部下,當時的地質部石油局副局長李奔李奔是大慶油田發現初期的一線組織者。
這件事可不好辦。話說不好,不僅會影響兩個部的關係,而且會讓中央感到我們地質部有搶功之嫌呐!一向辦事梢明的李奔此時也沒了主意。
得快拿主意,下午人大小組會上我是推不掉的呀!黃汲清急得直搓手。
李奔想了想,說:我們去找何老頭,他在中央呆的時間長,處理上麵的事,一定有經驗。
何老頭即當時的地質部副部長、黨組書記何長工。此事非他典厲。走,我們一起去找他。黃汲清不客氣地拉著李奔就走。
何長工,讀過一點中國革命史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老革命家。在瑞金蘇維埃中央政府時期,他就是紅軍軍長和軍政大學政委,後來當上黨中央副主席的林彪,那時在何長工部下還隻是個小營長。中國共產黨革命低湖時,朱毛並岡山的會師,使整個革命鬥爭運動從死亡線上找到了出路。何長工是此次朱毛井岡山會師的牽線人。僅這一點,何長工敢在大庭廣眾之中直呼毛澤東為老毛,並且一叫就是幾十年,這在所有中央高級幹部中是獨一無二的。不過,這位中國革命的元老、毛澤東的同鄉,卻在中央紅軍到達延安之後一直沒有得到過重用,尤其是解放後,毛澤東開始讓他當重工業部部長,後來改任地質部副部長。據說不了解內情的人經常為何長工抱不平,說你何老幾十年為毛澤東打天下跑前跑後的,怎麼官位越當越小呀!何長工心裏有苦不好說呀!那年長征路上,張國燾這家夥蒙讓了一大批人,我老何也給驤了,競然給姓張的投了一票。後來事情當然過去了,可毛澤東心裏一直記著呀!好你個何長工,當年連名宇都是我給你改的何長工原名叫何坤可在革命的緊急關頭,你就不跟我毛澤東走呀!為這件事何長工懊悔了一輩子,可早已既成的事實,懊悔也沒用。老毛始終沒放他一馬呀!
老革命家就是這麼個原因,所以一直官運不佳。好在毛澤東身邊的人都知道他是中國革命的元老和有功之臣,再加上許多人還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何長工到地質部後雖說是個副部長,但論資格中央上下沒幾個可與他相比的。他老人家到中南海走一趟,隻要開口,就是那些副總理什麼的也都會買他三分賬。地質部的許多老同誌至今對何長工十分懷念,重要的原因是何長工為地質部的早期建設所出的力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罾如現在的地礦部部機關地址在鬧市西四,你稍稍注意一下,現在有幾個中央部委的辦公地方可與地質部那麼好的部址相比?再有,北邊的地質大學校址,那麼大的一塊地盤,當年也都是何長工手指一戳就定下的。
五六十年代,地質部在社會上有那麼大的聲譽,當與何長工在位密不可分。
黃汲清拉著李奔去見何長工,抱的就是這麼一種心情:別人在中央麵前辦不到或者不好辦的事,何老頭子出麵沒有辦不成的。可他們偏偏忽視了何長工的一個弱點,那就是什麼事都不要跟老毛撞車。
什麼,大慶油田?哎喲!何長工一聽這就懵頭了。大慶油田是老毛睡覺也在抓的事,如今油田找到了,石油部的領導成了毛澤東的紅人,你們要我到老毛麵前說大慶是我們地質部找的,這要讓老毛對我何長工怎麼看呢?
唉,老黃呀,你看怎麼說好呢?
黃汲清朝李奔瞥了一眼,又瞅瞅何長工,心想你大部長都覺得不知咋辦,我就更沒轍了。
臨別時,何長工支著拐杖,拖著那雙跛鼸出來送客那是井岡山遊擊戰時給這位老戰士留下的終身紀念。1952年8月的一天,身為共和國重工業部部長的何長工,被主管經濟工作的薄一波副總理叫了去。薄說:組織上決定調你到即將成立的地質部去工作。這事來得太突然,何長工不禁拍拍這雙革命戰爭留下的殘腿,大聲嚷了起來:讓我這個跛子去爬山越嶺?不成。一波同誌你知道,我一輩子對組織分配工作沒有講過價,這次可不可講個價,讓我到機械部什麼的去幹?變不了啦,今天下午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就要討論通過。薄一波又說:你這次調動,是周總理向毛主席提的,主席已經點頭了。又是老毛,何長工不說話了。
這件事,黃汲清和地質部的許多人後來都聽說過。望著這位跛腿老將軍那陰沉的臉,此時的黃汲清心頭不禁湧起一絲憐惜。不過,他更多的還是對這位老笮命家的一層特殊的崇敬之情。
苻一樁事,黃汲清——輩子沒有忘卻。
那是1957年新中國曆史工知識分子第一次大劫難的年份。當時黃汲清身兼兩大要職:同家石油地質局總工程師和地質部地質礦產研究所第一副所長所長由一名副部長兼任4月,全國第一次區域地質調査會結束後,黃汲清帶著一批青年工作者赴廣東野外進行實地傳幫帶。當時的蘇聯專家已經滲透到了各個工業部門,地質部也不例外。可是,早在四十年代就已成為世界知名的大地質學家的黃汲清發現,那些在他麵前指手畫腳的所謂蘇聯專家,竟是些在蘇聯本國把他那本中國主要地質構造單位名著捧為經典學習的剛從大學門走出的學生。黃汲清很有些看法,並且直言不諱地向專家組組長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與建議其實作為大師他也有足夠的資格在這些俄羅斯娃娃麵前說說話,可是黃汲清錯了。
初秋,他回到了北京。地質部的反右鬥爭已經進人了高度的具體階段,他和另外三名高級工程師被點名批判,那時的點名實際上已是內定右派了。除了黃以外,那三名受批判者有3時的地質部總工程師家榮和著名地質學家李春昱。他和黃汲清——一樣,都是當時中國地質事業的頂梁柱。謝、李的罪責難逃,特別是謝,他的罪責有兩大條:一是反蘇聯專家。謝的觀點踉黃汲清一樣,他對蘇聯的毛孩子在自己麵前指手畫腳意見大著呢。更何況謝當時是堂堂共和國地質部總工程師,~國之地質最高技術權威,聽你俄羅斯毛孩子瞎指揮算什麼事呀。二是反黨天知道何為反黨如果他多一點官場上的涵養,也不至於後來被打成大右派,也不至於文革開始沒多長時間被逼得含冤自盡他的妻子在他死後幾天也自殺辭世。
黃汲清和謝家榮作為當時發現大慶油田的主要組織者與領導者,他們在反右鬥爭中的命運,對後來直至今天有關這一中國科技界第一大懸案的結果,有著直接與至關的淵源。
比起謝家榮,黃汲清可謂碰到了好運。論罪狀,黃汲清與謝家榮差不了多少。巧在12級台風般衝擊下,黃汲清得病住進了醫院。身為黨組書記的何長工知道後斷然揮了一下他那老將軍的手,說:有病,就好好住院。什麼時候好了,什麼時候出脘,不要著急。有老頭子的這句話,誰還敢動黃汲清?這一病就是半年。1958年6月黃汲清出院時,反右鬥爭已近尾聲。何長工又像模像樣地把他叫到黨組擴大會七作了一通深刻批判,那頂右派帽子就這樣擱在了一邊沒動。黃汲清的頭卜總箅輕鬆了一些,可他的嘴巴從此也被封往瀨劃大右派的尊稱一直像大口罩似的貼在臉匕,使他不得在3行間有絲毫可以袒餌真實自我的餘地。之後的近二十年間,他盡管還是名譽上的全國人大代表一、二、三屆然而政治上實際巳死亡。
從此,他嘴甲的話不再屬於他自己了。
從何長工家出來,黃汲清回到人大會議上,四川組的代表們早已在那裏等著聽他講大慶油田的發現秘聞了。
黃汲清找到自己的座位後,摘下眼鏡,抹了一下額上的汗珠,心頭異常緊張。他知道弄不好會捅婁子,可今天冉不講已是不行了。於是他隻好這樣不著邊際地講道:……嗯,這麼說吧,像我們的四川大盆地一樣,東北鬆遼地區就是現在的大慶,那兒也是一個大盆地,這大盆地是可以含油的,陸相地層大盆地更可以含油,那些厚度很大的有機質、豐富的灰黑色頁岩就更可以生石油。咱們的大慶油田呢,是政府1955年開始布置7力最很強的地質隊和物探隊,經過大約五年時間,後來在鬆基3號井位打了一門深井,一鑽下去,油氣就噴出來,好大好大的油氣,這就是我們的大慶油田!
黃汲清就這樣一邊謹慎地一個字一個字琢磨著,一邊自感十分生硬地講著。人大代表們可像是在聽說戲人講三國、水滸,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黃汲清,仿佛他的嘴裏蹺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最最精彩的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