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順著皮膚緩緩流下,肥皂泡沫帶走了滿身的汗漬、血汙、泥土、硝煙味,讓秦越重拾了他作為一個人的感覺,沒錯,剛剛的幾天裏,他幾乎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在煉獄中打滾的孤魂野鬼,耳邊全是爆炸聲、慘叫聲、呻吟聲、倒塌聲,滿身都是黏糊糊的濕膩感,鼻尖全是腥臭味。
秦氏醫館出來的,哪怕是一個雜役仆從,哪怕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渾身上下都能透著一股清爽味。隻因為秦煥風治家治學,首先要求一個整潔舒適、井井有條,身上的衣服可以老舊,但必須幹淨,醫館裏更是嚴禁塵土汙跡,為此必須每天打掃五遍才可以,坐診醫生身上一旦沾染了血跡等病人的體液,要馬上更換衣服並消毒。
“醫生身上都不幹淨,那還叫醫生嗎?”這可是秦煥風的原話。
作為秦氏醫館的少館主,家族繼承人,秦煥風獨子,秦越身上也透著那股醫生特有的清爽味,至少在進緬甸之前還是有的。比如跟凃一刀訓練一場,滿身都是塵土泥巴,訓練完了之後秦越要立即洗澡整理,而凃一刀就可以滿頭大汗地往床上躺。
可惜今日今時,要是秦煥風看到了兒子先前的樣子,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洗完澡,秦越在更衣室中帶上帽子、口罩,由醫護兵配合著換上全套手術衣袍,最後戴上手套。他站在鏡子前望著鏡中的自己,心中感慨萬千。
進入手術室前一定要照鏡子,這是秦煥風的習慣,秦越以前還不是很理解,但老爹一定要堅持,他也隻有照辦,以前不解其意,現在方才漸漸理解了其中含義,連帶把這個習慣帶入了醫務處——
我是誰?
鏡中之人是一名醫生,鏡中之人的儀表是否有錯漏,從鏡中人的眼睛之中,是否看到了震驚?是否看到了自信?是否看到了鎮定?是否能完成這台手術?
此時此刻,先前滿身血腥的士兵秦越已經退去,醫生秦越重新執掌軀體,槍支彈藥與鏡中之人無關,戰場廝殺與鏡中之人無關,鏡中之人是一名醫生,鏡中之人的職責是救人,除此之外,鏡中之人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短短幾十秒內,殺戮與救護的身份必須立即轉換!
深吸一口氣,強行安定心神,秦越走進手術室。傷員早就上了手術台,正處於麻醉狀態,張慧鈺穿戴整齊,立在手術台旁等著秦越,麻醉師,手術護士都有,一應手術器械俱全,即便是炮火隆隆的戰場上,一個小小的手術室五髒俱全。這都是數個月來的心血,有秦越的,有甄誠筠的,有張慧鈺的,有朱鈞的,有唐緣暢的,有醫務處上上下下的醫護兵們,甚至還有戴雲濤的,幾個月來的勤勤懇懇,讓200師終於在戰火中有了自己的正式手術室。
可惜很多人都看不到自己成果,同時也享受不到自己的成果。
秦越走到手術台的另一邊,此刻,他就是這場手術的主導者,這場生命賽跑的領袖,他沉聲道:“彙報病史。”
“是,師兄。”張慧鈺立即回答道,“傷員於鶴雲,中下腹火槍貫穿傷兩小時,麻醉前神智清楚,對答切題,急症出血已經停止。檢查身體,發現全腹肌肉僵硬如板,壓痛明顯,腸鳴音消失。故判斷為腹腔髒器損傷,現主要考慮消化道穿孔,不排除膀胱、腎髒、脾髒損傷。”
秦越點點頭,有問道:“麻醉、消毒都完成了嗎?開腹用的手術器械是否完備?手術中傷者的呼吸、循環功能是否可以盡量保障?”
手術護士和麻醉師立即起身答道:“已經保證,請師兄放心。”
“那好吧,我們開始。”秦越拿起手術刀,對著於鶴雲的腹部徑直下刀,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師兄!你真的沒問題嗎?”就在此時,張慧鈺突然失聲喊了一句,一旁的護士和麻醉師都被這一聲給驚住了,張慧鈺素來謹慎,行事得體,絕對不會在手術中大呼小叫,她現在如此緊張,肯定是有原因的。
其他人不清楚,但張慧鈺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敏感,的確隱隱發現秦越的精神狀況不大對勁,他畢竟是剛剛從火線下來的,在血與火中拚殺,在刀口上舔舐過的戰士,精神和神智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特別還剛剛親眼目睹了數位前輩的陣亡,這種精神衝擊不可不謂之大。
在這樣的狀態下做手術,真的沒問題嗎?
秦越根本沒有搭理張慧鈺,他手中鋒利的刀片已經劃開傷員的腹部皮膚,一手執彎鉗逐層挑起皮下組織,另一隻手上的手術刀逐層切開,迅速剖開腹肌、鞘膜,直入腹腔內。
“止血!”秦越頭也不抬,伸手接過護士遞過來的鉗子,立即開始鉗夾腹壁上的各處出血點。張慧鈺暗歎一聲,拿起紗布吸走四周的鮮血,輔助秦越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