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庭的來曆
毫無來由。
至少關良也覺得自己變得憂慮是毫無來由的。
他佇立在能俯視見自家的山丘上。他已經55歲了,(在這樣一個“知天命”的年齡,)正好到了希望回顧自己迄今為止的生活方式的年紀。
他在新聞社工作,兩年前主動要求從社會部調到了出版部。可以說他終於開始行動了,是因為他不想再做這些流於表麵形式的工作。事業上的這種變化,可能是一個反思自己到目前為止所走過的人生道路的良機。但是,這些都不是他現在感到憂慮的原因所在。
山丘下能望見的那個家,是他十年前繼承了95歲去世的老父親的遺產後,所買下的。從位於東京西郊外的玉川學園前那一站出發,坐兩站公車下來,爬上一個小坡,就到了他家,還帶有一個小庭院。
這天是假日,他一手拎著超級市場的袋子,裏麵裝著妻子叮囑他買的物品。袋子裏有麵包和黃油,還有做下酒菜用的魷魚幹、四個西紅柿、一根胡蘿卜以及一袋豆芽。妻子給他的購物清單上本來沒有胡蘿卜,但是他在商店裏見到擺得整整齊齊的胡蘿卜時,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絮絮叨叨地叮囑說:“一定要多吃蔬菜,包括胡蘿卜”。
從山丘上望過去,能看見有一家的男主人正在院子裏的菜園中一邊清除雜草,一邊手持鐵鋤種植著秋天的植物,女主人模樣的中年婦女則把垃圾袋放在了路邊。還有一家的小男孩則蕩著秋千,還可以看見旁邊騎著童車的他的妹妹。還能看見一家,年長的婦女身後,小男孩終於踉踉蹌蹌地邁開了步伐追趕著,兩個人很快就在院子邊的牆根處碰上了,那個婦女指著一些植物,那個看起來好象是她孫子的小男孩則在說著什麼。又有一家,夫妻倆則一起在院子裏擰幹和晾曬著清洗過的衣物。
任何一個這樣的場景,都讓今天的良也格外感觸與自己家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他想,我們家這種不能生育孩子的生活,是不是缺少了一點溫馨感呢?他又想到,自己之前曾經用妻子克子的眼光來俯視過自己的家嗎?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開始不斷地嚴重自我否定。又不存在因為事業上的失敗而喪失自信這樣明確的理由,也沒有被信賴的朋友出賣這樣的事實,為什麼會這麼沮喪呢?
克子愛幹淨,每天話不多,外表非常溫順,但是她一旦認定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就不肯相讓。夜裏她有時突然開始打掃衛生,還因為這個和他發生口角,而白天她卻放任自流,說:“以後你自己收拾吧。”他隻好讓步。良也想,如果自己都沒有改變生活的意誌,就什麼也開始不了。
就在他俯視著那條住宅街的時候,雲層開始逐漸愈積愈厚。傍晚的時候是不是會下雨啊,良也想道。這時,從山丘蜿蜒盤旋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這個男人可能是從遠處一直走過來的吧,正在恍恍惚惚考慮事情的良也不經意地瞥見了他。
這個男人穿著的不是西服,也不是快遞員或者煤氣、水管的檢修員所穿著的工作服,良也隻能用穿著黑色的衣服來形容他的著裝。這個男人走路不疾不徐。他隨心所欲,幾乎是下意識地邁著腳步,走在良也站立的山丘下麵的道路上,靠近了人們蓋建住宅後所剩不多的櫟樹林。
過了一會,良也突然想到,這可能是尋道者?的行走方式吧。那個男人的身影已經隱在山林中了。良也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西行、芭蕉,以及更近的尾崎放哉、山頭火等流浪詩人的名字。關於這些人,有各種各樣的傳記和解釋,但是關於他們的行走方式、手勢或者吃飯時的咀嚼方式等等,卻幾乎沒有任何記載。
這麼考慮問題,是與良也如今所負責的工作有關係的。他調到出版部後,花了三年的時間來策劃和推進一本《現代人俳句全集》。他開始著手做的是挑選出高濱虛子之後的三十多個徘句詩人,找到養育了他們的土地和街道的照片,以及把很多能表現名句味道的風景和情景做成書的插頁,發行出一本富於視覺衝擊力的全集。良也被任命為《現代人俳句全集》的主編,由於自己對圖片缺乏了解,他指派了曾經多次一起共事、對自己的心思非常了解的菅野春雄。
以前,日本發動二戰時,居住在美國的日裔人曾經被收入到收容所中,良也還在社會部的時候,決定把美國出版的《收容所的日裔人》圖片集在日本出版,良也采訪了還記得當時的情形的當事人,菅野則拍攝了照片。在這次采訪的過程中,他了解到,有一位當時在波士頓學習美國文學的留學生,在導師的推薦下加入了美國籍,並為英語還不太流暢的第一代日裔美國人擔任翻譯。二戰結束後再次恢複了日本國籍的這位學生,現在是美國文學的權威、九州大學的教授原口俊雄。良也回國後,就到福岡去采訪他,所以順便到了一趟母親的故鄉柳川。原口教授沒有任何試圖遮掩自己當時行動的意思,盡管他的行動在戰爭中被稱為“非國民”的舉動,他還為圖片集撰寫了一個很長的解說詞。可是當時因為原口教授還是美國的軍屬身份,所以無法言及印度的日本兵俘虜收容所的情況。盡管這可能是采訪之外的事情,但是數年後,當良也知道這些後,還是有點躍躍欲試。
身穿黑衣而遠去的男人的背影,讓良也聯想到了漂泊的詩人,然後又開始想起了研究美國文學的原口教授,甚至遠在柳川的母親的墓地。
在這樣深鎖的記憶深處,良也這個出生於日本戰敗後的第二年、一次也沒有經曆過危險、隻是每天安穩度日的男人,開始感慨自己是否虛度了人生,盡管理由並不充分,但他卻感受到了不願意就這樣生活下去的悔恨之情。
他緩緩步下山丘,徘徊在穿黑衣的男人所走過的道路上,中途往左一拐彎,朝著家的方向走去。這時,有一個過去一直被擱置在他腦海一隅的策劃,突然浮現在良也腦海中。這就是開始一次采訪之旅,尋覓散布在全國的俳句詩人的足跡,並利用這次旅行,把那類和平主義者所寫的《二戰中戰死的75名學生的遺稿集》收集並整理,這是他暗中的野心。這個集子甚至不一定拘泥於學生的手稿,還可以擴展到藝術家和有誌於從事藝術事業的青年的手記、記錄等等。
他把這個集子先暫時命名為《潮動?(湧)的旅人》。之所以使用“潮動”?一詞,是因為整個戰爭被稱為太平洋戰爭。當然,中國大陸、老撾、現在的緬甸也包括在其中。在這些地方,對方國家所受到的戰爭禍害和日本的戰死者都是最多的。當時,可能有年輕人壓抑著自己,放棄良知,卻又滿懷著期望。良也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對繪畫、音樂這類藝術非常憧憬,但卻對藝術創作中必不可少的激情感到畏懼,他也想通過這本集子的編寫,探索一下自己一直在思索的“藝術為何物”的問題。扼要說來,這不是一本傷感的書,而是要編集一本反戰的手稿集,想到這裏,他不禁產生了一絲自負感。
他悄悄推進的這個策劃,應當盡早告訴將要和他一起開始采訪之旅的菅野春雄,雖然這麼想,但是他卻還沒有找到一個透露這個秘密的好時機。對於這個與他心意相通的人,說這樣的事情似乎很簡單,但是如何向對方說明為什麼要做這麼一本書呢?考慮到這些,他內心又不禁猶豫起來了。
良也一開始是在長野分部參加工作的,之後才作為社會部的記者調到東京來。當時正值日本經濟蓬勃發展的20世紀70年代,有人因此而淪落為社會的下層,也有人雖然沒有淪落,但卻卷入了各種事件當中。他最早接觸到這類事情,是在采訪一個順手牽羊的女性時。她住在一個為歸國日僑?建造的宿舍中,最讓良也吃驚的是,她的小偷小摸竟然沒有任何理由。
“經濟高度增長的陰影下,缺乏陽光照耀的人們”,這是他當時所寫的係列報道。想要某件物品,但卻買不起,很想看到孩子們的笑臉,以致於……這樣的故事他寫都寫不盡。如果沿著這根線索深究下去,對方又會說:“我是軍人的妻子,我不喜歡靠眼淚來煽情”,他也隻能挖到這麼深。
起初,良也不明白這個有著順手牽羊的衝動的女人,為什麼會突然這麼生氣。震驚過後,就是不斷湧上來的怒火。而他所采訪的這個對象,最多也就是被警察悄悄地教訓一下,這麼一個經過,罪行輕微到甚至都不會被逮捕。他本來不想傷害對方,盡量小心翼翼地,但卻還是招致了對方的憤怒,為何對方又會說出諸如“軍人的妻子”這樣的話呢?如果沿著這種憤怒細究下去,就會發現,對方隱隱約約地產生了一種羞辱感,甚至最終發展成為了一種自我厭惡的情感。
良也在大學裏屬於社會學係的,他也學習了心理學和社會結構的理論。總之,他能指出對方的過失來。但是,當了記者之後,隨著社會活動的增多,他終於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無法用學校學到的知識來進行分析的。
在接下來的報道中,他描述了這個小偷小摸的人所住地方的情況,也指出了這個沒有家人、漸入老境的女人的孤苦境地,但他還是對這個犯罪者的自我申辯理由進行了明確批判,而且沒有觸及到她引以為榮的“軍人的妻子”的問題,就把報道寫完了。良也想盡量避免太過深入對方的心理和思想部分。
那是他從長野回來兩年半左右,母親剛去世不久時的事情。被采訪的那個女人,和他剛去世的母親年紀相仿,他的采訪也沒有注意到。回憶起當時的事情,他想自己怎麼能當好這個記者呢,心裏不由感到了一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