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虹山·宿命》

白雲縹緲中的長虹山,

巒山的寞寂是上雲。

我從長虹山上仰天看:

清楚看見天界佛的宮殿。

仁慈的玉佛高坐蓮台,

施善的菩薩頷首金墊,

虔敬的弟子左右立站。

這是誰規定的坐法呀,

難道是天界佛的法典?

白雪皚皚中的長虹山,

我從長虹山上仰天看:

清楚看見中界“讚”的宮殿。

那些大的“讚”危坐高壇,

那些中的“讚”側坐玉墊。

那些小的“讚”排排立站。

這是誰規定的坐法呀,

難道是中界“讚”的法典?

家鄉深穀裏的長虹山,

我從長虹山上四麵看:

清楚看見黑頭人的宮殿。

尊貴的老爺端坐高台,

威嚴的管家盤膝獐墊,

卑微的下人躬身立站。

這是誰規定的坐法呀,

難道是人間“權”的法典?

寂寞的日子,我總是會想起家鄉一些樸素生動的歌謠,默默回味往昔的歲月。雲上是寂寞的山巒,白雲縹緲中的長虹山,它睡在了我的夢裏。我恍然見佛,又視而不見。閉目念佛,佛不在心中。

佛曰:一念無明。無明為愚昧,我心智愚昧,許是因為執念深重。可我執著的是什麼——路遠情長,山巔的皚皚白雪,日光穿透樹葉的光影,清湖深處的蓮花——我的家。

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無生忍,今於此界,攝念佛人,歸於淨土。佛問圓通,我無選擇,都攝六根,淨念相繼,得三摩地,斯為第一。

浪卡子,藏語意為“白色鼻尖”,坐落於羊卓雍湖的西岸,被稱作“歌舞之鄉”。這裏曾是五世達賴舅父的莊園,五世達賴生前多次在此地講經傳法。我與護送我前往拉薩城的一行人在浪卡子安頓下來。一路上,藍天白雲,斜陽冉冉,風塵萬裏。雄鷹翱翔在天際,碧綠的草原一望無垠,與晴空相接。成群的牛羊悠閑地吃著野草,更遠的前方,青山依舊壯麗。在那高高的山巒之上,隱約可見隨風飛舞的經幡,高堂廟宇掩映在雲峰之中,模糊了視線。雪山的白、湖水的藍、草原的青……

在偏遠靜穆之地,有一群人廝守著那片神秘幽芳的淨土,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終老於斯。便是在那裏,我又一次聽到了關於五世達賴羅桑嘉措的傳說。

直至如今,不論是西藏史上的記載,還是人們口口相傳,抑或是經師們的言傳身教,五世達賴仿若太陽一般存在,足以照耀人心。

據稱,當時龍王廟內有一種未曾見過的花開放,寢殿頂上虹光繽紛,一些沒有規矩的山下人將寨堡團團圍住,無雲的晴空中降下雨點,非親眼目睹很難相信會出現這種奇觀。一旦親臨其境,他們會認為同時在那裏有隱居的恪守律儀的非凡的人去世或者誕生或者得了道果……如此一來,每一個轉世靈童誕生時皆出現不凡的天象,尊者如是,我亦如是。

虹光、花朵、天空……這些帶有生命意味的自然之物,呈現出隱晦而非同尋常的喻示,讓人不得不注意,不得不以此作為一個非凡人物降臨世間的征兆。然而,五世達賴的幼年並非一帆風順。有人不承認他,有人擠兌他,亦有人……欲加害於他,隻因他是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西藏未來的王。

我在巴桑寺學經時,讀過他的個人傳記,他取名:《雲裳》。“雲裳”之意,即是不加任何掩飾展現一生的真實情形。他的用辭典雅華麗,引古論今,不僅將他的生平詳述得生動富有韻味,便是連三世達賴、四世達賴的生平,他也敘述得仿若親見。他是公正儒雅之人,除卻尊貴特殊的身份,他又是一個博學多識的學者,一個悲憫達觀的智者。我記得那年初學《詩鏡》,緣何我喜愛,大概也是因了他的緣故。

身在潔白蓮花的蕊心,

妙音天女嫵媚奪人魂。

彈奏多弦吉祥曲悠揚,

向您致敬如意心頭春。

這是尊者讚美妙音天女的詩歌,她翩翩若仙,美妙絕倫。她確是天之驕女,安坐蓮花之上,如蓮花一般清逸曼妙。

我因喜愛蓮花,願意親近任何與蓮花相關的傳說與記載。妙音天女之所以引起我濃厚的興趣,源於尊者的一首詩,也源於她身在潔白蓮花中的佼佼姿態,確如天人一般。我在布達拉宮時見過她的法像,她懷抱一把鳳頭琴,一身天女裝束,交錯潔白的雙足,盤腿安坐於蓮花月輪之上。她的臉,如十二歲童女般鮮豔純真,仿若被月光融化了的白雪,透著潔白的光潤。

我愛她的美,癡癡駐足凝望。她是所有天女中最美的一位,擁有永遠不會衰老的無雙容顏。日與月交相輝映,全都愛與她爭輝。她被稱作辯才天、妙音天,掌管音樂、詩歌、辯論與工巧,被視為“音樂之神”。

她是藝術與智慧的化身,浪漫如紅塵情愛,唯美如鏡花水月。然而,如此美麗與智慧的天神,修持其法門的人卻不多。彼時學習《大日經》,我問經師,緣何修持妙音天女法門的人那樣稀少呢?

經師答:妙音天女雖賜予藝術的天賦和語言的智慧,卻不利於財富的積累。即便有人修持妙音天女的法門,往往也會事先皈依財續母,彌補這個缺憾。

有人問我:你是願意做妙音天女的弟子,還是皈依財續母,做那如素爾瓊般多金的護法?

我不假思索地答:當然是妙音天女的弟子。縱使財緣再深又如何,那並非我想要的。而做妙音天女的弟子,既不會傷害世間任何女子的感情,也不會欺騙自己的心。

那人笑,以為我天真而不諳世事。我卻知,這天地間唯一懂我、護我的,便是這掌管藝術與智慧的妙音天女。即使她被認為美而不足,即使一生注定與貧窮苦厄為伴,又如何?

我們的存在就像秋天的雲一樣虛幻短暫,看著眾生的生死,就像看著舞步的變幻。生命如空中的閃電,像山澗衝瀉而下的流水,奔騰不已。佛說,我們的佛性到底存在於何處?它存在於如天空般的自性之中,全然地開放、自由和浩瀚無邊。我得知靈童轉世的身份,正是前往拉薩城的途中。當我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措那宗,離開我所深愛的戀人,當那在心中埋藏了十多年的秘密快要大白於天下時,我出奇地靜默了。靈童,如日之初升般耀眼而神聖的象征,他的出世,帶著神秘與敬畏的色彩,神跡會顯現,諸神會為他讚頌,賦予無上榮光。

尋訪靈童,是一項隱秘而艱巨的任務,要確保靈童的安全,不能讓他人得知染指。靈童是神聖的,也是至高無上的,但是他也有凡體,由平凡的女子十月懷胎生出,或隱匿於山林,或出生貧寒落魄的人家……不一而足。

也有出身顯赫如五世達賴羅桑嘉措,他便是生於顯貴家族,出生伊始即享盡榮華與寵愛。出身由天定,然而,性靈的成長是自己把握與決斷的。每個人的一生就如不停旋轉的陀螺,起程、旋轉、再旋轉……永遠不會停歇。他的起程僅有一次,然後按照既定的軌道走向命運的終結。雖然步伐無可更改,可是他的心是自由的,他可以想象自己是翱翔天際的飛鳥,水中歡遊的魚兒,雪域奔跑的麋鹿……他可以想象出任何形態,天空的雲、水中的月、花瓣上的露珠……一切的一切。天馬行空,他可以想象與未來的愛人,出雙入對,花間漫步。

我是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五世達賴是四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以此類推。活佛與凡人的區別在於,活佛是佛為普渡眾生幻化成人的化身。“三身說”中,法身代表內心深處的佛性,它是虛無的,是以法身不現。報身是客觀存在的圓滿之相,時隱時現,不能久留於人世。而隻有化身,常現於人世,救度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