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丟失的夢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的眼鏡,上了霧水。我給他擦,怎麼也擦不幹淨……
槐說後來呢?
母親說後來你爸找來一個大木盆,把我,還有你,抱上去。他推著木盆,劃啊,劃……我閉著眼睛,給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個大浪打來,你爸就不見了……
那時他們正吃中飯。母親夾一塊魚,小心地擇去上麵的刺。她的表情,平靜得像黃昏的湖麵。
槐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夢,聽了三十年。母親的夢千姿百態,千奇百怪,千頭萬緒,千變萬化。進到她夢裏的人,可能有兩個,可能有兩百個,可能有兩千個;夢中的地點,可能在小屋或者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親對槐說,那時我正在月亮上趕劉莊大集……可是她的夢不管如何變化,有一點永遠一成不變。那就是,槐年輕的父親,總是固執地在她夢裏出現。
槐完全忘記了父親的樣子。槐的父親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那時母親還很年輕,鮮花般嬌豔的臉,稗籽般飽滿的身子。那時槐還在繈褓,像未及睜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貓。大水眨眼就來了,房子成為落葉,在水中翻著跟頭。父親說,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進木盆。木盆飄起來了,他也飄起來了。他鶩水的姿勢怪異並且笨拙,從母親多次的描述中,槐判斷出父親用了狗刨。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眼鏡濕了,你幫我擦。母親就幫他擦幹眼鏡,再幫他戴上。擦幹的眼鏡在幾秒鍾後被重新打濕,巨大的水珠像鏡片淌出的汗。槐在母親懷裏號啕,父親在漫天洪水裏微笑。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你唱支歌給我聽吧。母親就開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後來她睡過去。睡過去的她,仍然唱得聲情並茂。再後來她醒過來。醒過來,隻看見一片銀亮黃濁的水。
從此,母親隻能在夢中,見到自己的丈夫。她和他牽手和相擁,纏綿和慪氣,卿卿我我和劍拔駑張,恩恩愛愛和白頭偕老。夢成為母親平行並遊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給槐講述自己的夢。有一天她說,昨天我給你爸,拔掉十二根白頭發。有一根,分了叉……
槐盯著母親,他發現母親是那樣蒼老。母親的身體飛快地僵化,像一枚風幹的棗,落下了,靜靜等待著冬的掩埋。槐說媽您休息不好嗎?母親說習慣了。這麼多年,天天晚上做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母親再一次陷入沉思。槐知道,其實,她怕所有的夢。因為父親總會在夢中出現,三十年來,一夜也沒有拉下。夢讓母親在夢裏興奮異常,在醒後傷心不已。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嫌我把菜炒鹹了。這個死老頭子……
年輕的父親,竟然在母親的夢裏,一點一點地變老。槐想著這些,心隱隱地痛。
槐找到學醫的大學同學。他把他請到家中,吃了一頓飯。飯後,同學悄悄告訴他,你的母親,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說可是她並不累。
同學說可是她睡眠不好。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徹底垮掉。
槐說可是她三十年來一直這樣。
同學說可是她現在年紀大了。年紀大了,就不比以前。總之,她不需要夢,她隻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聽了同學的話。他的菜譜嚴格按照了同學的指點。茶幾上有茶,客廳裏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於母親的睡眠。槐不想讓母親過早衰老。盡管,他似乎無能無力。
終於,那天飯桌上,母親沒有講她的夢。母親靜靜地吃飯,眼睛盯著碗裏的米飯。母親不說話,槐也不敢吱聲。後來母親放下筷子,歎一口氣,站起來。槐說,媽。
母親抬了頭。她眨一下眼,眼角多出一條皺紋;再眨一下眼,再多一條皺紋。槐說,媽,您今天沒給我講你的夢。
母親笑了笑。她說昨天夜裏,我沒有做夢。昨天夜裏,我把你爸弄丟了。槐啊,你說,是不是人老了,連夢都會躲開?
槐說媽,您睡得好,是好事情。聽說,這樣可以長壽。
母親再笑笑。笑出兩行淚。那淚順著她的笑紋,蜿蜒而下。她說可是這樣的話,活一千年,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沒有夢,如果夢中不能相見,我靠什麼,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