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條魚的狂奔
他的手裏提一個沉甸甸的衝擊鑽,腰間別一個醜陋並陳舊的卷尺。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幾個等車的人。那裏還有一個空位。他需要一個位子,可是他不敢走過去。
他已經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懸掛在接近峻工的樓房外牆,用極度別扭的姿勢把堅硬的混凝土外殼打鑽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這是他在城市裏糊口的惟一本錢和留下來的全部希望。有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一條離開了河川,在陸地上奔跑的魚。他必須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染身體。他不敢停下來。太陽會把他烤幹。
已經疲憊到極致,他的兩腿仿佛就要支撐不住他瘦小的身體。他不斷變換著站立的姿勢,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來舒服一些。沒有用。腿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在急速地蹦跳和抽搐。這些微小的抽搐幾乎要牽著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個空位。
姑娘坐在那裏,空位在姑娘身邊。姑娘的額頭灑著幾粒赭紅色的迷人麻點。姑娘的眉眼描得細致和迷人。姑娘穿著很長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間,露一截令他眩暈的圓潤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餘光看的。城市生活讓他習慣了用餘光觀察所有美好的東西。——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不動聲色。有風,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斷飄進他的鼻子,讓他寧靜、安逸、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車,投下一枚硬幣。他希望得到一個位子。他果真得到了。是公共汽車的最後一排,他衝過去,把身體鑲在上麵。他幾乎在那個巴掌大的硬椅上平躺下來。他是那麼疲憊,坐著有多麼幸福。
香味再一次鑽進他的鼻子,輕撓著他,讓他打一個羞愧的噴嚏。他把腦袋轉向窗外,眼睛卻盯著姑娘綿緞般光潔的皮膚。當然是用餘光,他的餘光足以撫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變得不安起來。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筆直。
車廂裏越來越擁擠。所有站著的人,都在輕輕搖擺。姑娘傾斜著身子,一隻手扶住身邊的鋼管。姑娘的旁邊站一位男人,身體隨著汽車的搖擺,不斷碰觸著姑娘。他的臉紅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位男人,好像他攥著的,不是冷冰冰的衝擊鑽,而是姑娘甜藕一樣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過頭來,厭惡地看看男人。男人尷尬地笑,做一個無奈的表情。姑娘沒有說話,她小心並艱難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間閃出一條狹窄的縫隙。汽車突然猛然搖晃,姑娘的努力傾刻間化為泡影。現在她和男人,再一次貼到一起。
於是他站了起來。他對自己的舉動迷惑不解。他對姑娘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他想他應該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的嘴唇在飛快地抖動。姑娘看看他,懵懂著表情,似乎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隻好指指自己讓出來的位子,他對自己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