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難道你也喜歡金庸的小說?”蓼蘿驚奇得有些結巴了。外婆仍然微笑著:“你那個朋友說得對,好多誤區是人為形成的,什麼都得嚐一嚐。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蓼蘿疑惑地看著外婆,然後慢慢地把第一卷拿到自己手裏。
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竟然手不釋卷地看完了第一卷。坐馬桶的時候也舍不得放下。她知道外婆和大夫們都在用驚奇的眼光看著她,但是她顧不得了。這是於碩死去半個月之後她第一次能夠把思想集中起來,她覺得自己那種恍恍惚惚的東西好像一下子穩住了,踏實了,她對自己不那麼害怕了,她終於可以自己想事情了。當天晚上她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她對外婆說,想吃鰻魚飯。
外婆從附近的日本料理鬆江那裏買來了剛做好的鰻魚飯。蓼蘿挖下一大勺先給外婆,老太太嚐嚐覺得真是好吃,心裏就有些慚愧:活了這麼一把年紀,還沒外孫女吃過的東西多。這時蓼蘿的手機響了,是媽媽的,爸媽因為工作上脫不開身先回去了。媽媽問:“蓼蘿啊,吃了東西沒有?”外婆把手機搶過去:“正在吃呢,有我在這兒,你們不要太擔心。”
“媽,您老人家別太累了,就權當祖孫倆做個伴,有什麼事就給我們打電話。等蘿蘿好些,再接你們一起回來。”
媽媽的聲音又有些哽咽,外婆關了手機,看著外孫女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那盆鰻魚飯。吃得很香,額頭上都冒汗了。外孫女的目光正在一點點地變得清澈。主治大夫走進來看了一眼,說:“好多了。”
“是啊,謝謝大夫,好多了。”
一個月之後能下地走了,有點一瘸一拐的,大夫說,也隻能這樣了。蓼蘿看上去並不怎麼傷心,她換上一件緊身的中式旗袍裙,問外婆:“您看這衣裳怎麼樣?像不像三十年代的上官雲珠?”
“我的孫女兒比上官雲珠可漂亮多了。”
“那是您對我的偏愛。就像過去的那篇課文似的,那個徐公……”她突然頓住了。她想起過去曾經說過類似的話,是在一個晚上,她對於碩說的,但是他沒有聽見,他睡著了,睡得像一個天使。
他現在是永遠地睡著了。
“外婆,是不是太美好的東西,連上帝也嫉妒?”
“美一般來說是危險的,安全感和美往往不能並存,看你圖什麼了……我說不上來,將來你會知道的。認識的人多了,你會有感覺。”
“我想又要美又要安全。”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你琢磨琢磨韋小寶這個人,為什麼他一個出身妓院的小青皮,最後能混到一等通吃伯,還有那麼多大美人跟他,總有些訣竅。”
“但是把遊戲規則琢磨得太明白了,就算不吃虧,那還有什麼意思?”蓼蘿有些懨懨的,在夕陽的光照下,她的臉白得透明。
第二天,小媽把包包抱來了,蓼蘿的臉上露出笑容。包包放在小媽那兒胖了許多,脖子都沒了,越發可愛。一見了蓼蘿,包包就瘋了似的撲上去,一條小粉舌頭把她舔了個滿臉花,全身上下不住地顫動,好像激動得不行。蓼蘿淚光閃閃的,把它摟了又摟,摸了又摸。小媽衝著外婆說:“瞧瞧,瞧瞧,到底是親媽,比對我這個幹媽親多了!”外婆皺起眉頭:“什麼親媽幹媽的,還沒結婚的姑娘不嫌難聽!”但是看蓼蘿臉上的喜色,立即轉怒為喜,“由由啊,你倒是真行,把小狗抱到醫院來了!是怎麼過五關斬六將的?”小媽正想吹一吹,值班大夫走進來,斥道:“怎麼回事?把狗都抱到醫院來了,快給抱走!主任看了得轟你們了!”小媽嬉皮笑臉的:“別生氣,特殊情況嘛!西方的心理治療,寵物算是一個道具知不知道?你看效果呀,你看看她的氣色是不是好多了?”大夫看一眼蓼蘿,果然精神清爽了許多,居然有笑容了。
小媽拿了瓶冰紅茶就喝,邊喝邊說:“你猜我今兒碰上誰了?你準想不到!”
“誰呀?”
“那個書商!你沒想到吧,就在咱們學校門口,還拿著一大把花,死乞白賴非要問你在哪兒住院!”
“你沒告訴他吧?”
“當然沒有!可這人也太難纏了,難怪你栽他手上。整個一個偏執狂型精神分裂症!”蓼蘿看了外婆一眼,沒做聲。“好不容易被我打發走了,花兒我留下來了,一色的紅玫瑰。他可真舍得,有一百多朵呢!……”
“你幹嗎要留下他的花?真煩人,你就不能快刀斬亂麻……”
“寶貝兒,這方麵你還得跟你小媽學:別拿東西賭氣,別拿錢賭氣!……你看波比,要是我穩不住他,這次哪兒能把裝修的事兒給平了?大日耳曼人更軸,丁是丁卯是卯的。對付這種人,你也得跟他丁是丁卯是卯,讓他覺著他錯了,他欠了你的,這樣兒就一切都好辦了。”
“累不累啊。”蓼蘿淡淡地說了一句,心裏突然一陣刺痛:最適合她的那個人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今後無論她再找什麼人,也許都會累得要命。
出院之後,蓼蘿一直和外婆住在一起。蓼蘿覺得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外婆身上永遠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小時候她就熟悉那味道,她總是喜歡趴在外婆雪白的膀子上吻了又吻,然後輕輕地碰著膀子上鬆軟垂下來的肉,那肉又白又嫩。“像豆腐腦兒。”蓼蘿說。外婆聽到這話就笑。可是對別人,外婆很嚴厲,連媽媽也不敢開外婆的玩笑。
一天晚上小媽來電話,說是房子裝修好了,請蓼蘿去看看。蓼蘿說:“可以讓我外婆陪我去嗎?”小媽怔了一分鍾說,當然可以。外婆卻在一旁說:“我才不去。”蓼蘿隻好叫韋霞陪著去了。一進門兒,大家都驚喜地尖叫起來,原來半個電影學院九五屆的學生都來了!所有的人都熱情洋溢地走過來問長問短。蓼蘿意外地高興,又發現小媽的房子刷成了很鮮豔的顏色,一間鮮紅,一間嫩綠,廚房杏黃,衛生間鑽藍,就驚訝地叫起來。大家都笑道:“人人進了這房子都叫喚,由由真夠驚世駭俗的!”
“這算什麼。”小媽得意洋洋地說,“本來我想讓他們刷成那個後現代經典,叫什麼來著,一個長名字,那裏麵的場景色彩特有意思,一間是紅的,就是那種特漂亮的西洋紅,配著女主角那種紅衣裳,美極了,好像就是那間吃飯的房間。看著那種紅聽著他們吃飯的聲音,我覺得好像自己也加入吃飯了似的,真的,嘴裏都是香味兒……”小媽咽了口唾沫,努力用聲音壓倒周圍的哄堂大笑。“還有那間衛生間更絕,刷成那種粉白色。男一號和女一號做愛就顯得特來勁,好像在雪地上做愛。哎哎,你們別笑了,你們不覺得那種顏色讓人覺得衛生間特空曠嗎?……”陳飛邊笑邊說:“你說的是《廚師、盜賊、他的妻子和他的情人》吧?”
“沒錯兒沒錯兒,是這個怪名字。小精怪你說是不是?”蓼蘿一直在笑:“好像是吧,但是你的顏色可不如人家的漂亮。”
“沒辦法,跟他們把嘴皮子說破了他們也不懂,朽木不可雕也。刷到這種程度我都扒了一層皮呢。”正說著德國人波比進來了,拿著一大堆快餐食品。小媽立即滿麵春風地迎上去,滿嘴說著:“波比BABY,你辛苦了,快坐下休息休息,我來擺飯。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燭光晚宴就要開始了!”
波比倒真是實在,買的多是高檔食品。光是高級巧克力就有十幾種,麵包四五種,點心蛋糕五六種,冰淇淋三四種,還有各色熟食火腿。餐前小吃,加上小媽做好的火腿煎蛋、意式通心粉、奶油蘑菇濃湯,等等,再把三座燭台都點亮,看上去真是一次挺像樣的燭光晚宴,起碼比一般飯店的自助餐要有特點!
蓼蘿有好久沒有享受過這種溫馨的氣氛了。她拿了一隻朗姆冰淇淋慢慢吃著,眼裏充滿了淚水。
這一年多好像一晃就過去了。給於碩辦了喪事,然後起訴了那個出租司機,民事法庭判司機賠償蓼蘿一筆錢,但是因為司機沒錢,隻好寫了欠條,說是兩年之內還清。這些必須要做的事情反而使蓼蘿的心情漸漸恢複了正常。對於碩仍然是想,但沒有一開始那麼疼痛、那麼不能忍受了。她想:他在天上看著我呢,他可不願意讓我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像個怨婦似的這麼不開心,他願意讓我永遠快樂,做陽光女孩。這麼一想全身就通泰了似的,就有意地多在外麵跑跑。有天晚上回去已經很晚了,外婆還在等著她。外婆憐愛地拉著她的手說:“氣色好多了。”她習慣地問:“外婆你在家做什麼?”外婆邊給她放洗澡水邊說:“看了個電視劇,也沒什麼好,看了笑笑的。”
“是周星馳的搞笑片吧。”
“不是,不是港台的,是那個……咳,胡說八道的,說王母娘娘得了更年期綜合征,玉皇大帝跟紫薇仙子亂搞,嫦娥耐不住寂寞嫁給赤腳大仙了,後來又用人參果救了芭比娃娃,古今中外地胡謅,騙騙小孩子還可以。”蓼蘿大吃一驚:“您說什麼?您再說一遍,您記得誰是編劇,誰是導演嗎?是哪個台播的?……”
天哪,外婆當然不知道,不記得。蓼蘿又氣又急地給黃偉撥通了電話:“你把我們的本子賣給誰了?”
幾天之後,黃偉垂頭喪氣地來了,進門就承認是他找的那兩個小女孩槍手把本子拿出去了,可不是,從接本子到現在已經一年多了,拍攝周期足夠了,可問題是南方那個公司已經付了稿酬,正在拍攝過程中,好像也已經快封鏡了,人家是簽了買斷協議的,這可怎麼辦哪?
還沒來得及想出辦法,劉暢的電話就來了。那個影視公司的一紙訴狀已經發到了劉暢那裏,這一場官司是沒的跑了。老總說,除非立即賠償全部前期經費及拍攝製作費,才能私了。前期經費問題不大,無非把稿酬退給他們,但是拍攝製作費可就厲害了,就是傾家蕩產也沒戲。蓼蘿在萬般無奈中撥通了吳天華的電話——她記起他曾經說過,投資方有問題就找他。可是吳天華在電話那邊好像患了感冒,嗚嚕嗚嚕的,根本聽不出來說的什麼,她把電話掛斷了。
晚上,三個人坐在酒吧裏發呆,想不出辦法來。最後劉暢說,實在不行,隻能起訴那兩個女孩了,他們訴我們,我們就訴她們,她們大概就會訴那個影視公司。這樣連環訴,大概還能抵擋一陣子。蓼蘿說,看來也隻能這樣了。黃偉低著頭,臉色發白:“可是我在學校裏的名聲……那兩個女孩很厲害的。”
“你現在還在想著你的名聲!”蓼蘿火透了,“你幹這種事兒還有什麼名聲可言?這件事兒全怪你,第一次人家投資方來了,就是因為你那幾集人家沒給錢,結果好不容易拿到了錢,又因為你,還得退,成百上千倍地退!算怎麼回事?”
“行了,你就沒責任?別忙著把自個兒擇出來啊!”
“我就是沒責任,一點兒責任都沒有!劉老師也沒有,就是你把我們害了!”蓼蘿叫了起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叫。就是覺著控製不了自己,早就想發泄一下了。“怪我就怪我,可事已至此,嚷嚷也沒用……我倒有個辦法,百分之百管用,就怕你不願意。”黃偉的樣子小心翼翼的,態度卻很堅決。
黃偉說出來的話像槍彈一下子擊中了蓼蘿。黃偉說,你應當去找那個書商想辦法,他有的是錢。再說,他欠你的,正想補償你,聽由由說,他仍然愛你。
在那瞬間蓼蘿真想殺了黃偉。無論如何,也許上帝在大的方麵永遠是公正的。之後的一個早上(可能是上帝派遣天使下界的一個早上),空氣特別好,蓼蘿的心情也就跟著好些了似的。突然地,她心生一念,想去看看那個書商。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是黃偉的話使然,還是好奇心?如果是好奇心的話,那就是一種強烈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簡直什麼也擋不住。對於她來說,書商是一塊烏雲,一個噩夢,她已經走在了光明的太陽底下,有一個快樂的陽光男孩(或許就是天使本人)曾經和她一起快樂地飛翔過,然後,他就被上帝給召走了。
蓼蘿被一種冥冥中的力量推著,信步走到了那個過去熟悉的地方。突然,一道明亮的光線一下子把她的心照亮了——他就在那兒。陽光男孩。在那個超市,她剛一走進去,就感覺到了他。
他仍然是幹幹淨淨的,剪寸頭,穿貌似樸素的名牌服裝——這不是陽光男孩,這是另一個男孩,她的小包包的主人。天哪,是他!小包包的主人仍然在原來的場景下出現了。
“你好。”他好像有點激動,卻竭力顯得平靜。
“你好。”她是真的有點激動,不是有點,是很激動。她急走了幾步,在他的麵前停了下來。
“你為什麼不問?”
“問什麼?”他揚了揚眉毛。
“問包包啊,難道你把它忘了?”
“天哪,My God!”男孩叫起來,顯得有些誇張,“這麼說,包包還在?我……我剛才都不敢問你……”
“你為什麼不找我?”
“那個電話我忘了,可是兩年多了,我不斷地打聽,一有空兒就到這邊兒來,這邊兒大街小巷的老頭老太太都認識我了,都知道我是找狗的……”
“可是難道你就一點兒線索也沒找到?”
“有,當然有線索,要是一點兒沒有我也就不會這麼看了。有個老頭告訴我,西絨線胡同那兒曾經住了一個書商,書商和他媳婦兒老為一條狗打架,他說那狗也叫包包,一談模樣還差不多。我就想,可能是你養不下去了,送了人……”
“書商的媳婦兒,就是我。”蓼蘿慘白著臉,站得像根木樁。
“什麼?你結婚了?!”男孩又誇張地叫起來。
“沒有,瞧把你給嚇的!”蓼蘿含著細小的淚珠,微微地笑了。
三個月之後,人們看到十字坊小區走出來一對璧人:那個美麗的女孩子抱著一隻雪白可愛的小狗,走起路來略略有點瘸,但是臉上的表情很安靜,很快樂;那個穿名牌服裝的男孩挽著她,也很安靜,很快樂。保安探出頭來打招呼:“出去玩啊?”
“不,我們去給小狗報戶口。”
保安看著女孩的背影,對管物業的老王說,漂亮女孩就是命好,這不,又有人追了,永遠也甭想閑下來。老王到底上了幾歲年紀,搖搖頭說,漂亮有什麼好?少似觀音老似猴,歲數大了都一樣。看這女孩兒,哪還有剛來的時候靚?折騰吧,折騰不了幾年!老王說完了這話,那遠去的小白狗就從主人肩膀上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像是聽懂了似的,對著天空發出一連串的吠叫,叫聲漸漸沉沒在施工工地的塵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