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他叫胡毅,是影視與文學的兩棲人。三十年前便開始寫作,磚頭塊似的東西也掄了一些,隻是不知為何無甚反應。十年前,殷平在一次文學發獎會上頭一回見到他。其時,她剛剛在一全國重點刊物上發了一個頭條,且被圈子裏人認為很有希望獲全國獎。當時他笑嘻嘻地問她:“你是北京的作者,怎麼到南方去發稿子?”她覺得這話問得奇怪,便笑嘻嘻地反問:“你是南方人,怎麼到北京安家?”他便不再答話,轉頭去跟別人聊天去了。

但這兩句對話的交情並未就此結束。幾天之後,一個去外地上大學的朋友小呂回來,大講了一通胡毅的故事。原來胡毅是七十年代初參加抗美援越的戰士,革命者的典型。連四人幫都挑不出毛病來的那一種。小呂是從一個短篇小說《喇叭花》發現這位不凡的作者的。撥亂反正時期常忽然湧現出一個令人矚目的大腕兒,而小呂雖是搞化學的,這方麵的預言卻是驚人的準確。在《喇叭花》出台的前一時期,小呂剛剛向殷平隆重推薦過一篇叫做《白木馬》的小說。殷平讀後覺得果然不凡。而且,《白木馬》的作者嶽雄很快便成為名噪全國的著名作家,而且與殷平有了一次“孽緣”。所以殷平讀《喇叭花》讀得很認真,而結果卻是大失所望。

她覺得作者寫得很累,連讀者也跟著累。很多語言很拗口。既沒有飛上天去的空靈,又缺乏站在地上的堅實,而且在表麵的大氣魄後麵,似乎埋藏著一種陰暗的東西。

但是多年過去,那種感覺早已蕩然無存,當李晴提到胡毅的時候,殷平立即熱情洋溢地提到這一段往事,用一種調侃的口氣談到《白木馬》與《喇叭花》。

李晴過去做中專教師,教中文。作為三師的畢業生,這已是上乘的工作。但是漂亮表姐冰冰做的那份工作一直令她羨慕:冰冰在電視台做節目主持人,且不說那份收入,單是天天花枝招展地上鏡便很神氣了。李晴麵對鏡子裏的麵容,覺得一點不比表姐差。正巧電視台專題部要招聘主持人,李晴便托表姐聯係好了,精心修飾了一番,為了不吹亂發型,李晴特意打了一輛麵的——那時北京街頭剛剛出現這種黃色的小麵包車。

但是試鏡的結果很出人意料,看上去蠻漂亮的李晴在屏幕上竟驚人地難看。大約她這種臉型很不適合上鏡。李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自己便走了,連向表姐告別的禮節也疏漏了。三個月之後,李晴到這家電視劇部當了編輯。

《白木馬》與《喇叭花》很快把李晴和殷平拴在了一起,她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談話的高潮自然是性和隱秘。殷平大而化之地說如何把鏡花水月式的感情轉化成實實在在的性愛著實是一門學問。李晴聽了這話便一反常態地激動起來,李晴說她的需要恰恰相反,她希望一種有距離的愛,這樣的愛才能長久。殷平說她也懂得愛情瞬息即逝友誼地久天長的道理,但是人已經活到了這把子年紀,要是不過把癮就死,那也太虧了。中國人太注重生命的數量而不是生命的質量。李晴聽到這兒一下子呆了。李晴瞪著戴博士倫鏡片的大眼睛說這話你是聽誰講的?殷平笑笑說這話還要聽誰講嗎?殷平的潛台詞誰都聽得出來,殷平的意思是說難道這點淺顯的道理還要聽誰講嗎?李晴讀懂了她的潛台詞心裏便突然充滿仇恨。李晴低著頭說這話我聽一個人說過。殷平沉默下來,靜靜地等著她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但是她沒有等到。這個名字始終不曾從李晴嘴裏說出來。但是殷平很快便猜到了,以她獨特的聰明。她想那人的名字一定叫做胡毅。

當時李晴一直以“他”作為代名詞,講述了一個十分平常的故事。李晴已經結婚數年,生有一女。婚姻雖然談不上特別美滿倒也相安無事。李晴調到電視劇部之後不久,便有一個“他”追逐而來。按照李晴的說法,他生得男子氣十足很像高倉健,對她一見鍾情。李晴說他是個著名人物,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一見她就難以克製,連叫數聲答應我,然後就開始動作了。殷平饒有興味地聽著,聽到這裏不無羨慕之意。殷平說天哪我怎麼就從來沒遇見過這種男人?我遇見的男人都溫良恭儉讓極盡克製之能事,就是有極好的機會時也能保持“慎獨”。李晴像沒聽見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李晴說他對我是情有獨鍾,除我之外眼裏沒有別的女人。隻有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殷平產生了懷疑。按照殷平的判斷好像沒有任何男人可以對一個女人情有獨鍾,即使有,也是瞬時,這種瞬時充滿了危險和自我欺騙。殷平深深地看了李晴一眼,李晴屬於那種很典雅、很書卷氣的女人,但是缺少女人的魅力;殷平在看李晴的時候李晴也在看殷平,李晴覺得殷平身上有一種很強烈的氣味,那是一種籠罩一切的氣味,李晴在這種氣味裏略略有一點不自信,但是這種不自信很快就被那個“他”的強烈情感淹沒了,在殷平的羨慕眼光中李晴微微地有一點驕傲。接著李晴詳細地詢問了殷平與胡毅認識的過程,最後李晴說了一句幾乎讓她悔恨終生的話,李晴說你看胡毅這個人,總是那麼熱心,他還說你問問殷平願不願意到電視部來,李晴顯然說完這話立刻就後悔了,因為她緊接著找補了一句:我說人家活得好好的,到咱們這兒來幹嗎?然後李晴笑了一笑。李晴笑得十分困難,李晴那時還不太善於掩飾自己。

李晴的笑自然是想淡化她不留神露出的這句話的效果。但其實適得其反。這話對於殷平來說恰似於無聲處的一聲驚雷,她不可能不注意,不可能不震撼。她知道她要做到的就是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殷平想換工作已遠非一日,近來這種願望尤甚。原因是單位開始對她層層加碼,讓她來組織寫作班子,培養筆杆子等等。殷平的單位是個聞名中外的大廠,按說這種單位養個把作家完全不成問題,但壞就壞在殷平表現太好,以至層層領導都覺得若不重用殷平就對不起她。殷平的作品,他們都是不看的,唯其不看才愈顯得神聖。所以在他們的想象中,作家的作品和秘書的公文以及一切文字方麵的東西都是一回事,正因如此,他們一致認為應由殷平來抓這項工作,這樣做,既重用了殷平,維護了領導們的心理平衡,又可以為廠裏培養人才,何樂而不為呢?

哭笑不得的隻有殷平自己。在廠裏工作二十多年的經驗告訴她,對領導們陳述這兩種文字如何不同是無效的,推托是無用的,而接受這種工作又等於給自己的寫作判了死刑。唯一的辦法是表麵上與領導們虛與委蛇,暗中另找出路。殷平早已覺得這個大廠對於自己,已經非常陳舊了。

李晴的話仿佛開啟了一扇門,殷平似乎已經看到門裏邊亮閃閃的燈光了。

殷平靜了一靜。殷平換了個話題。殷平問你真的喜歡《逝卻的潮汐》嗎?李晴一下子睜大了被博士倫籠罩的眼睛:當然!我太喜歡了!殷平又靜了一靜然後說那麼我把修改權給你你自己改好不好?李晴聽了這話一下子呆了。李晴不知道殷平是不是一直在真空裏活著。此前李晴一直在精心算計著如何開口談改編或購買版權的事,現在電視劇行情如此緊俏,作家們開價越來越高,電視部的編輯們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見得能在這方麵如願以償。可殷平現在竟然主動提出由李晴來修改,並且隻字不提版權費的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李晴回答這話的時候聲音都變了。李晴說那太好了,隻是我從來沒寫過東西,我們……我們合作好不好?殷平想了一想,說還是暫定由你來改吧,如果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忙——胡毅也可以幫你嘛!對了,胡毅的電話能給我嗎?老朋友了,問候他一下。殷平說得那麼淡然,以至李晴又犯了第二個錯誤。李晴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把電話給了殷平。

在接到李晴欣喜若狂的電話的時候,胡毅正在電腦前寫著一部準備劃時代的長篇電視劇。胡毅在電視劇部幹了十年之久寫過幾十部電視劇,卻沒有一部給人們留下什麼印象,以至胡毅這個名字在百姓中間還十分陌生。胡毅認為這一切都是部領導的不公正待遇造成的。胡毅因此對部領導十分失望,對那些馬屁精們切齒痛恨,正是那些家夥擋了胡毅的路,以至胡毅在進入知天命之年的時候仍然一無所獲。胡毅認為自己有著巨大的潛力,包括各方麵的。

李晴的電話喚起了胡毅對於遙遠往事的回憶。對於殷平,他實在是記憶模糊了。隻記得她是個長相一般但說話刻薄的小姑娘。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各種重要報刊雜誌上不斷看到殷平的名字。看到她的名字他心裏就生出一種十分複雜的情緒,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嫉妒,抑或是一種完全的不服氣和不屑一顧。但是李晴的信息確實讓他驚異不已,這信息使他心裏忽然升起一種想與殷平重逢的願望。

胡毅小說的第一個讀者照例是李晴。當光線從半掩的窗簾外透進來的時候,李晴認真閱讀的臉顯得十分柔和。胡毅覺得此時的李晴非常可愛,就忍不住一把攬住她,在她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胡毅堅硬的胡須刺得李晴皺了一下眉頭,她本能地向旁邊一閃,這種躲閃的動作更刺激了胡毅的欲望。五十多歲的胡毅喜歡從年輕女人的身體裏聞到青春的氣息。他早已與和他同齡的老婆分居,或許他是個唯美主義者,因為即使欲望如火的時候,他也決不再願與老婆同床——他不能忍受她鬆弛的皮膚和下垂的眼角,以及那兩隻小小的完全失去了彈性的乳房。

胡毅和李晴的關係也僅僅維持在肚皮以上。胡毅的膽量和欲望像許多中國男人那樣無法等同。胡毅真的不明白李晴為什麼要誓死捍衛那條短褲,好像那短褲裏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胡毅下定決心說服李晴向他袒露全部的真實,如果實在說服不了就使用暴力——殷平的電話就是這時來的。

胡毅沒有得逞的欲望轉瞬間化作了一種交談的衝動。他嗓門兒的熱度把電話那邊的殷平嚇了一跳。殷平在做了一番習慣性的道謝之後,胡毅開始一句連一句地宣講起電視部的好處來,胡毅在激動的時候完全不用標點,他一口氣說完了那許多話,直至完全喘不過氣來。等到電話裏的聲音完全靜止的時候,殷平才慢慢開口。殷平說既然這麼好,那辦辦試試看吧。這時胡毅才充分意識到李晴的存在,李晴的大眼睛牢牢地盯著他,胡毅何等聰明,口鋒立刻一轉,胡毅說這件事倒不是那麼著急,關鍵是你的影視作品還是少了點,這次聽說你要和李晴合作是嗎?殷平說我可沒說要合作,我是說讓她來改編,我看她蠻聰明的嘛。胡毅笑了,隔著電話殷平都能聞見一股異味——胡毅還是太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在這幾秒鍾之內殷平斷定了自己的猜測。胡毅緊接著又說出一句愚不可及的話:還是要你多多指點嘛。儼然已是與李晴一家人的口吻,殷平在電話的另一邊冷笑了。

一向爭強好勝的李晴把三歲的女兒交給婆婆,開始夜以繼日地寫劇本,李晴一向自信自己不比任何作家差,認識胡毅之後這種感覺更強了,她覺得至今沒發過東西的原因隻是運氣不佳而已。兩個星期之後,第一集寫了出來,當然,第一個讀者是胡毅。胡毅不敢怠慢,當天晚上便秉燭夜讀,第二天一早就來了電話。胡毅興奮的口氣讓人覺得是發現了一個電視大腕兒似的,李晴接了這個電話便拋開了最後一點不自信,她按照胡毅的建議立即驅車去找一位叫做應玉雪的導演,她想隻要導演一點頭說服殷平接受便不是太難了。

應玉雪其人還是值得大書一筆的。首先,她在全國的知名度遠在胡毅和殷平之上。提起電視部的應導,這兩年真真是家喻戶曉。第一部轟動全國的電視劇便出自應導之手,那是寫一個家庭在“文革”時期悲歡離合的電視劇,當時是萬人空巷手絹脫銷,第二天一覺醒來,所有老太太的眼睛都是紅腫的。在車上、班上、公共場所,人們所談所議都跑不了那部叫做《情緣》的電視劇。《情緣》女主角留的那種懷舊型發式也立即在下至十五上至五十的女性中風靡一時。其次,應導出身名門,她的祖父是慈禧太後欽點的宮廷畫師。母係一族也絕非等閑之輩。這使應玉雪在血液裏便帶來了一種驕傲。這種驕傲使她的美麗帶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貴族氣。還有,當然就是她的美麗了。女導演風吹日曬心力交瘁且需要像男人一般叱吒風雲開褲腰帶以下的玩笑否則劇組就鎮不住,這樣便很難保持美貌。比男人更凶悍的女導演比比皆是而像應導這樣的卻猶如鳳毛麟角。應導的美應屬梅妃、趙飛燕、林黛玉一類的,不但美,且有一種“閑情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之氣韻。胡毅初識應導的時候,頗有一種“恨不相逢未嫁時”(當然,“未娶時”更確切)的感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認為應導是完美的。直到那次與應導第一次合作。

那是應玉雪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翌年。也正是第五代導演大放光華的時候。作為老編劇的胡毅完全可以找一個比應導經驗豐富得多的導演來接他的本子。但是一種頑固的羅曼蒂克式的想法擄住了他。他覺得自己和這位漂亮的女導演之間似乎應當發生點什麼。

按照電視劇部約定俗成的做法,本子一通過編劇就不再過問了,但胡毅從來例外。無論多累多苦多忙,他都要和導演共同戰鬥到底。甚至要幫助導演挑演員,再打入劇組幫助演員糾正對白。對於演員的每一句台詞每一個眼神胡毅都絕不輕易放過。所有的導演都怕胡毅,因為他們知道胡毅在指揮劇組無效的時候會突然出現在部領導麵前,像秦香蓮攔轎告狀一樣無限冤屈地申訴:這群混蛋把我的劇本活活糟蹋了!!

但是應導自有一套硬派作風。她看過胡毅的本子,隻抓起電話輕啟朱唇:給我補寫兩場戲。——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胡毅乖乖地補了兩場,三天之後應導又把本子摔回來:女一號那場重頭戲不到位,那是你們男人眼裏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