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遠逝的四個時代 3.《白銀時代的金中都》(1 / 3)

第一章遠逝的四個時代 3.《白銀時代的金中都》

某考古學家在電視上暢談北京的宣南文化,提及了金中都。他說金中都遺存至今的隻有一個湖泊和一座塔。再沒有別的了。

我知道,湖泊是指蓮花池,塔是指天寧寺的寶塔。

據傳說金皇宮玉華門邊的同樂園,內有瑤池、蓬瀛等美景。其中既可蕩舟、又可賞魚的瑤池,即今日之蓮花池。遒賢詩注:西華潭為“金之太液池”。莫非蓮花池又曾叫西華潭?此太液池是中都城內的,當屬蓮花池——而非東北郊外避暑度夏的大寧宮太液池(今北海)。幾代金主,在宮苑裏散步,一低頭就能看見水麵漂浮的睡蓮,肯定感到心曠神怡。如今,蓮花池還有蓮花開放嗎?是否還是800年前的品種?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根本回憶不起昔日帝王的容顏了。人有時比花還要多情。花有時比人還要無情。

今廣安門外濱河路的天寧寺,其前身是北魏孝文帝時的光林寺,隋仁壽時稱宏業寺,唐開元時稱天王寺。遼代改稱大萬安禪寺,並在寺後建起13層高八角密簷式舍利塔,塔簷上懸掛著3400顆風鈴,如鳴佩環——當然,大多數已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殞落,隻剩下屈指可數的幾顆。天寧寺幾度重修,又幾度毀於兵火。惟獨這亭亭玉立的寶塔卻奇跡般保存下來,成為遼金元明清數朝元老及最忠實的證人。在曆史長河中它已帶有航標的性質——是辨認遼南京和金中都舊址的重要依據。

成吉思汗曾率領蒙古鐵騎三次包圍金中都。第一次因缺乏攻城之利器,隻好隔著護城河大罵一通,掃興地撤回草原。第二次,困守危城的金宣宗學得乖了,拱手獻出絕色的岐國公主及金童玉女各500人,還有大量金銀財寶——弄得成吉思汗都心慈手軟了。然而,金貞三年(1215年),他終於成功了:絲毫不留情麵地攻陷中都,大肆搶掠——仿佛衝進了天堂似的,雕欄玉砌、繡帷彩緞令人目眩。我估計成吉思汗這回肯定是出於嫉妒心理,而實行“焦土”政策:一把大火整整燒了一個多月。下手可真夠狠的。意猶未盡,索性將中都的地名都改了,稱作燕京。

就這樣,一代名城被送進“火葬場”了:宮殿、民舍、商鋪、歌台,全化為灰燼。隻剩下憔悴不堪的蓮花池,和經煙熏火燎而未倒的天寧寺寶塔。

還好!如果連這兩件可以作證的舊物都不曾幸存,金中都將徹底地形同海市蜃樓、一閃而逝。恐怕連其確切的遺址都會失傳,使後人很難考證。

成吉思汗的火炬,燒掉的不僅是金中都,還有遼南京、唐幽州城以及古薊城。它們處於大致相同的方位——即當代的宣武區。所謂的宣南文化,有比元明清北京城更為古老的積澱。

我把蓮花池視為一麵鏽跡斑駁的銅鏡。當然,這已是一麵空鏡子了。可我還是希望其中能倒映出金中都的回光返照。

至於搖搖欲墜的天寧寺寶塔,早就不允許人爬上去了。我還真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偷偷摸摸地登上塔頂,舉目四望,充斥於視野中的居然不再是星級飯店、巨幅廣告牌、紅綠燈、立交橋呀什麼的,而是暮色四合的堡壘、獨霸一方的皇宮、香煙嫋嫋的廟宇,甚至還有穿著翻毛皮襖操練的騎兵(那是嶽飛的敵人吧)……難道曾經令半個中國呻吟不已的金兵又卷土重來了?

我吃驚地揉一揉眼睛。醒了。

真挺讓人感慨的。不可一世的王朝,磚木結構的城郭,眨眼間就破碎了——相反,嶽將軍寫在紙上的一闋《滿江紅》,卻風雨無阻地流傳至今。

請原諒我自幼年起所受的教育。一提及金中都,就聯想起更為久遠的糾葛:揮師南侵的完顏阿骨打與金兀術呀什麼的,還有嶽飛、辛棄疾等一係列抗金的民族英雄……正如一提及遼南京,就聯想起為收複燕雲十六州浴血奮戰的楊家將,以及穆桂英掛帥的十二寡婦。

宋宣和四年(1122年),依照宋徽宗與金太祖阿骨打訂立的“海上之盟”(共同滅遼後,金據遼故地,宋收複燕雲十六州),金兵攻克遼南京,劫掠一空後交還北宋。但僅僅三年後,實在舍不得這塊肥肉,又殺了個回馬槍,再克燕京,據為己有。以此作為跳板,就可以南下中原——直至攻破汴京,俘虜了北宋徽、欽二帝。此即嶽飛詞裏所說的“靖康恥”。金兵凱旋而歸,搜刮了無數宮廷器具、古玩珠寶,還將眾多的工匠、技師、織女、司天官、樂隊、舞姬等各行業人才“盡皆驅虜北行”,安置在燕京——後來在金中都的建設與發展中派上了用場。

金中都是在遼南京的基礎上翻修改建的,但工程浩大,“漢化”的傾向也更明顯了。甚至可以說,整個就是根據汴梁“克隆”的——城市規劃與宮廷體製,均刻意模仿北宋的汴京。況且,不僅設計人員的思路同出一轍,最能夠炫耀財富與標榜地位的諸多“硬件”——從玉樽金鼎到龍床香案,凡此種種,皆是直接從淪陷的汴都搬運過來的。說個笑話:連大宋的皇帝與太上皇都成了人質,還有什麼不敢拿的呢?堪稱最早運用的“拿來主義”:連人帶物,盡入囊中。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一向在草原遊牧的女真族,對大宋的物質文明無比豔羨,才有照葫蘆畫瓢之舉。

若幹年後,金人的後裔,從白山黑水間卷土重來的清(初稱後金),又把這種祖傳的“拿來主義”發揮到極致:連照搬與抄襲都嫌費事,一屁股坐進明王朝餘溫尚存的紫禁城裏。北京由明轉清,成了“二手貨”——除城頭懸掛的旗幟變了,幾乎原封不動。說鳩占鵲巢或許不太好聽。以“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來形容,也說得通吧。

“汴京商業發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戶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築舟車橋梁較之二十世紀之中國任何內地的都會,並無遜色。即以船舶之來往,貨物之上卸,各種匠鋪之作業情形,至少也可能與當日西歐之任何城市相埒。”(黃仁宇語)

汴京作為北宋黃金時代之原創,據我所知至少產生兩件偉大的贗品:一是張擇端的寫生畫卷《清明上河圖》,二是女真族依其宮殿規則、市井格局仿造的中都。汴京(開封)的繁華夢,被南下的女真鐵蹄踩碎。取而代也、輝煌一時的金中都,同樣未有好結果:成吉思汗將其焚之一炬。一場帝國之間的“超級模仿秀”結束了。我們隻能借助傳世名畫《清明上河圖》,來想像神話般的汴京,兼而想像消失了的金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