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城的鄰居 3.《運河之死》(1 / 3)

第三章長城的鄰居 3.《運河之死》

20世紀80年代,有一部電視專題片叫《話說運河》,以懷舊的筆調重溫了京杭大運河的盛衰與始末。不知道攝製組是否確實沿著運河一線且走且歌,在夾敘夾議中橫穿了半個中國?假如在古代的話,這需要磨爛多少雙鞋子,抑或折斷多少根槳楫?今人肯定是搭乘汽車之類現代化交通工具與運河同行,我仿佛能從那晃動的鏡頭裏聞到淡淡的汽油味。因為這條古老的航線自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就被新興的鐵路“擠垮”了——或者說,從那時起,運河就成了中國現代史上的“離退休老幹部”,隻能蹲在家中自言自語、自娛自樂,而不再承擔偉大的社會責任。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較為完整地聽見運河的傳說——我目睹的是一條流淌在熒光屏上的運河,質感不太明顯,色彩有點失真。作為畫外音的解說詞采用了悲壯的語調,頗像是為烈士擬的悼文。不管怎麼講,我間接地完成了一次和運河的擁抱。

從此以後,運河的消息日漸稀少。它似乎被全社會遺忘了。簡直相當於從世人的視野裏消失,連一朵浪花都未留下。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運河還是很值得說一說的。其實運河本身,就如同一位講故事的老人,開場白永遠是:“從前呀……”“從前呀有個皇帝,叫隋煬帝”,諸如此類。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說完也就完了。

東北的鮑爾吉?原野去杭州,寫過一段精彩的文字:“去趙健雄所在的拱宸橋,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車。有一段路與一條河並行。河水白濁肮髒,一副疲憊之相。機動船往來運送水泥預製板什麼的。總之這條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壯闊不風景。晚上在趙府談天,夜已靜了,窗外有低緩的汽笛聲傳來,我向趙氏打聽這條河的名字。趙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說:運河呀。運河!這就是運河?我才知‘京杭大運河’中的‘杭’字的道理,又想起隋煬帝等等。自己不僅昧於地理,還在心中唐突了運河。我第一次見到運河,應該整衽正冠,肅然起來才好。”有的人終生不曾見過運河,有的人與運河不期而遇(像鮑爾吉?原野這樣的)。卻很少有人專門去拜訪運河的——因為運河不是公園、不是風景區、不是遊樂場?因為運河業已廢棄——沒人願意去攪這潭渾水?

原野兄無意插柳,偶然間邂逅運河的。運河給了他運氣。我倒是特意拜訪過運河——通州至天津的這一段,史稱北運河。大運河共分為五段。我看了河之頭,原野兄看的是河之尾。我據此而明白了“京杭大運河”中的“京”字的道理:“北起通州、南迄杭州之京杭大運河,縱連京津二市與冀魯蘇浙四省,溝通浙長二江同淮黃海三河,全長3400餘裏,自開鑿之日起,至今已有2400餘年。其曆史之久,規模之大,工程之巨,作用之偉,敢謂環球之最,同萬裏長城相媲美,亦乃中華民族之象征。”周良先生的這段敘述頗有點慷慨陳辭、大力推舉的味道。聽得我渾身發熱。

通州號稱京東首邑,是因北運河的開發而飲譽天下的。當地接待的朋友聽說我專程看運河而來,搖頭笑了:還是不看的為好,免得失望。怎麼能不看呢?多年前我尚是南方的學童,即從地理課本上知曉了這條京杭大運河——當然那時候,它是印在紙上的。紙上的運河伴隨著乾隆下江南等故事,使我魂縈夢繞。通州的老碼頭,肯定係過皇帝的龍船。縱然折戟沉沙,憑吊一番夕照煙柳也未嚐不可。

當地的朋友連稱別誤會。貫穿了大半個封建時代的千年漕運史,業已隨昔日輝煌劃上一個黯淡的句號。自潮白河水斷流、航運停止之後,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死水微瀾,已不足以令人怦然心跳。北運河遺址,是通州城內現存的文物古跡之一——遺址一詞使用得讓遊客絕望,但畢竟準確。試想,假如目睹漂滿空易拉罐、食品包裝袋、朽木與菜葉的汙濁水麵,你願意相信它就是大運河嗎?所以頑固地保留一段盡善盡美的想像,未嚐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我去南京時,也有人勸我千萬別去看秦淮河,說槳聲燈影名存實亡,隻剩下一條嚴重汙染的臭水溝;既然美人遲暮,最好過其門而不入吧。我還是壓抑不住好奇,獨自夜遊了一回。後半夜躺在旅館的席夢思上,心裏果然不是滋味。但今天運河已流到我眼皮底下了,退避三舍真於心不忍,我的靈魂在通州的城門口徘徊,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