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子腳下皇城根 6.《塔影與人影》
北海曾有太液池之美譽,湖心的瓊華島又叫萬歲山——當年元世祖最喜歡住在這裏(有點像金庸小說《射雕》裏盤踞桃花島的東邪黃藥師)。忽必烈汗的這座廣寒殿(相傳又是遼甘肅省太後的梳妝樓),於明萬曆年間忽然倒塌了,瓊華島頓時顯得失重而又荒涼。好在清順治八年,一座白塔仿佛天外飛來般出現在山巔,填補了空白——並且構成風景中的風景。按照前寺後塔的建築原則,白塔的腳下自然還有一座依山勢蔓延的寺院,即永安寺。從此,湖光塔影,相映成趣。人們再也不可想像:假如北海沒有這座塔,會是什麼樣子?它仿佛已是不可取代的標誌了。
這種白塔其實是喇嘛塔,藏式秘宗佛教裏佛的化身或象征,其造型刻意模仿坐佛的輪廊:豐滿的肩膀、收緊的腰圍、盤屈的下身,塔刹(又叫塔脖子)上端的華蓋及塔頂,更是預示著一張無比權威的麵孔——這張臉正從神秘的雲端俯瞰著芸芸眾生。隔水相望,你看見的是一座線條流暢的塔呢,還是一尊盤腿打坐的佛——包括他的蓮花寶座?由可以鑒別出你自身的悟性與誠意。當然,風景也許比任何宗教更容易感化人心,哪怕你是個無神論者,也照樣會因湖光山色而變得溫柔。對於雲水一色的北海來說,白塔確實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為之補充了無窮的活力。它更像是彼岸的燈塔,不僅使人間的苦渡感受到希望,而且錦上添花般地為風景照明,使美變得更美……尚勇先生曾如此詮釋:“北海白塔是宗教建築與園林景觀巧妙結合的典範,其作為園林名勝的點綴,審美價值遠勝於初建者寄予它的宗教意義。這也是它在失去了作為宗教建築存在的意義之後,仍然在人們的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因而我們可以說,北海白塔是喇嘛塔用做風景塔的最成功的範例。”文革期間,宣揚破舊立新,許多宗教建築都受到了致命的衝擊(譬如法源寺、臥佛寺等等),卻沒有哪位紅衛兵小將想過把永安寺的白塔連根拔掉——那無異於拔掉了老北京的門牙。我以為這該算作風景的勝利。野蠻可以摧毀美,但最終仍將為美所馴服。在北海一波三折的水麵上,白塔至今仍是最牢固、最有份量的鎮紙。
我想,即使是瘋狂了的紅衛兵小將,恐怕也是在北海白塔的注視下長大的。出生在北京的孩子,誰不曾在北海公園裏劃過船呢?上世紀五十年代,產生了一首眾口相傳的歌謠《讓我們蕩起雙槳》,裏麵出現的“白塔”(有一句是“水麵倒映著遠處的白塔”),即北海白塔也。它好像是某電影的插曲。我一直都記得那鏡頭裏的北海:推開波浪的小船,係著紅領巾的水手,玩具般精致的橋梁;岸上的白塔,還有綠樹紅牆……據作曲家劉熾介紹:當時他領著一大群少先隊員在北海劃船,頭腦中忽然有旋律不請自來,於是趕緊棄舟上岸,趴在瓊華島的一塊假山石上記錄下來——是北海給了他靈感,是白塔照亮了他!同樣,當我還是個外省的學童時,就在音樂課上練唱這首歌了,我因之而知道北京有個北海,北海有個小胖子般的白塔。第一次親眼目睹白塔,我已成年,可還是感到無比親切——耳畔總有熟悉的旋律伴奏,那是記憶的回響。潛意識裏誤以為這已是重逢。北海的白塔,是我來北京後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我愛你,北京的小胖子。
因為漂浮在一首永遠的兒歌裏,白塔很舊,又很新。它無形中擔任了許多人童年記憶的證人,它本身也因之而保持著淳樸與童貞。白塔作證,歌聲作證:我們都曾經有過一顆玉璞般不事雕琢的純潔的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失去了雙槳,也失去了天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北海的白塔頗類似於杭州西湖的雷峰塔——作為曆史或傳說的證據,勾起人無窮的聯想。而且它們都是“水塔”:有名的水上的有名的塔。隻不過,白娘子的雷峰塔早已倒掉了(西湖還是那個西湖嗎?)北海的白塔則在現實中乃至歌聲中同時屹立。白塔有著無數的影子。白塔是不會倒的。……在西湖漫遊,我無法忽略雷峰塔的缺席。而北海則遠遠比西湖幸運。因為綠樹叢中的白塔就像永遠的哨兵。
其實白塔並不隻是北海的這一座,在阜成門內還有一座更為古老的——建於元朝至元八年(1271年)的妙應寺白塔,高50.9米,係我國現存最早、最大的喇嘛塔。遠在遼代,這裏屬遼南京北郊的永安寺,壽昌二年(1096年)就曾建有一座釋迦佛舍利塔,後被毀。元世祖忽必烈將此地圈入新建的大都城內,並敕令在遼塔遺址上重新營造一座用以“坐鎮都邑”的大型藏式佛舍利塔。至元十六年(1279年)又命以塔為核心修築作為皇室在京師佛事活動中心的大聖壽萬安寺。忽必烈講究“以佛治心”,頗受其青睞的大白塔自然集皇權和神權之象征於一身,不僅佛光普照,而且皇氣逼人。況且它在體刑上也算元大都城內罕見的巨人,不可一世,標誌著一個橫跨歐亞的超級大帝國的尊嚴(有點相當於當代美國紐約的世貿大廈?)這座喇嘛塔是因通體潔白被稱為白塔的,而寺也一直被民間俗稱為白塔寺。雖然明朝把它改名妙應寺。但即使在今天,老百姓仍習慣以白塔寺相稱——公共汽車的站牌上也以此為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