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物與景物 7.《紹興會館裏的魯迅》
在老北京大大小小的數百所會館裏,我最早聽說的是紹興會館。因為它和魯迅先生有關。
1912年,魯迅作為名不見經傳的外省青年遷往北京,就落腳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一住就是7年。魯迅跟紹興會館挺有緣分的:30年前他降生於紹興城內東昌坊口的新台門周家府邸,祖父周福清點翰林,恰巧在京中的這家會館待考候補。魯迅無意識地追隨了老祖父的足跡。到北京的第一個晚上,三、四十隻臭蟲為他舉行了“歡迎儀式”——咬得他無法安眠,隻好挪到大方桌上去睡。不知那期待著金榜題名的祖父大人,是否也曾遭受過類似的“款待”?紹興會館的臭蟲,因為吸過一位大文豪的血,也就出名了。
當時魯迅僅僅在民國政府的教育部掛著閑職(當個小科長呀什麼的),終日生活於苦悶與彷徨之中,靠抄寫殘碑拓片消磨時光。這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蟄伏”期:青燈黃卷,愁眉苦臉。他經常夜飲。一街之隔的廣和居,一年中就去了多達20餘次。(葉祖孚曾聽一位在廣和居遺址附近居住了數十年的老大媽講述:“這裏還常來參觀的人,有日本來的,他們說要瞧瞧魯迅吃飯的地方。”)借酒澆愁愁愈愁,魯迅或許是從那時候真正理解了阮籍、嵇康之流的魏晉風度,理解了黑暗年代裏人性的掙紮?前來訪談的錢玄同發現魯迅案頭堆滿了古碑抄本,便善意地責怪他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魯迅環顧悶熱的陋室:“中國原本是一個沒有門窗的鐵屋子。假如這座鐵屋子萬難破毀,裏麵又躺著許多熟睡的人們,這些人最終都要被悶死——在不知不覺中由昏睡轉入死亡,誰也感覺不到痛苦和要死的悲哀。現在你大聲喊叫起來,驚醒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讓他們盡管醒來卻依舊無可逃脫,讓這些人知道痛苦和將死的悲哀,而你又無力拯救他們,這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引自鈕岱峰著《魯迅傳》)
紹興會館裏那些頹敗的老建築,使魯迅產生了這個著名的關於“鐵屋”的比喻。不是在沉默中爆發,便是在沉默中死亡。恰恰是紹興會館的寂寞與壓抑,打造出一位未來的呐喊的戰士。紹興會館建於清道光六年(1826年),原名“山陰會稽兩邑會館”,主要招待山陰、會稽兩縣進京趕考的舉人。魯迅來的時候,科舉製度已廢棄了,但他們仍然能嗅聞到封建的殘餘,舊中國那腐朽的氣息。他知道自己病了。他知道整個中國都在生病。1916年10月,姨表兄弟阮久孫自山西逃到北京,投奔住在紹興會館的魯迅,說是被人追殺,並且寫了遺書——學過醫的魯迅,知道這位惶恐癲妄的親戚患了“迫害狂”類精神病。他通過一個人的遭際而窺察到一個時代的病情。於是創作了《狂人日記》——新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一發而不可收,接著又寫出《孔乙己》、《藥》、《一件小事》、《我之節烈觀》等等。紹興會館,是魯迅早期作品的搖籃,它也最清晰地目睹了這一代文豪從抑鬱、沉淪到覺醒的過程。可以說,魯迅是到了紹興會館之後,才成為魯迅的,在此之前他僅僅是文學青年周樹人——一個逃婚的外地人,一個不會搞人際關係的失意的小職員,一個毫無鬥誌的悲哀主義者。
魯迅在紹興會館,先住在藤花館(院內的那根花枝招展的古藤曾被他寫入小說),又遷入補樹書屋——原有棵開淡紫色花朵的楝樹,不幸折斷,就補種了一棵槐樹,故名。鈕岱峰在《魯迅傳》裏寫道:“補樹書屋畢竟太古舊了。嚴密少窗的北方民居有時以陰涼見長,而在真正的悶熱來襲之時,卻顯出更加深重的壓抑憋悶感。這兒壁虎很多。周樹人發現它並非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五毒之一。在夏天裏,他甚至養起了壁虎,養在小盒子裏,而生法捉一些蚊蠅之類喂它。抄寫石碑疲倦的時候,周樹人往往會受不了老屋的悶熱,到古槐樹下手搖蒲扇納涼。”傳說這棵古槐吊死過某財主的姨太太,因而許多人對補樹書屋敬而遠之。魯迅卻不怕。在我想像中,紹興會館時期的魯迅,頗像聊齋裏的落魄書生,背井離鄉,寄宿於荒宅古廟,雖無紅袖添香,潛意識裏卻並不畏懼美豔如夢的狐仙造訪。他在樹陰下搖動著芭蕉扇,是否還聞見了那隱形的佳人吹氣若蘭?我曾經說過:在弱不禁風的書生們(包括蒲鬆齡)身上,幻想就是一種戰鬥,就是飽經磨難的生命力的體現——尤其是對於善與美的幻想。魯迅比蒲鬆齡進步的地方,在於他幻想之餘,還學會了直麵人生的慘淡,直麵現實中的醜與惡。他雖然也有過短暫的逃避與妥協,最終還是選擇了對抗,選擇了夢碎後的出擊。
繼錢玄同之後,劉半農也去補樹書屋看望過魯迅,發現他仍在臨摹《六朝墓誌》,便問他為何執迷不悟?魯迅這次的回答要清醒得多,積極得多:“這不過是在吃鴉片而已。不過就要吃完了。”果然,不久之後他就開始寫投槍與匕首一樣的小說、詩歌乃至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