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我想借自然現象作一番勸解——
日光普照,月色千裏,並不要求山川大地來回報。不求回報的日光,才叫日光;不求回報的月色,才叫月色。
對日光和月色來說,無所謂冷遇,也無所謂碰壁。如果出現十裏霧靄,幾片夜雲,看起來好像是阻擋,是異質,是障礙,卻隻會使蒼穹更美。
其實,友誼的滋味,恰恰也在於阻礙和落差。曆史上那麼多傳之廣遠的優秀詩文,都是在描述人間情感的各種“失衡狀態”,例如,思念、怨恨、憂鬱、嫉妒、期待、苦守、追悔、自責,幾乎每一項都與友誼或愛戀的落差有關。要是沒有這種落差,人類的詩情就會減去大半。
如果永遠是等量交換、同量往返,生活還有意思嗎?這就像到了無坡無溝、無壑無丘、無蔭無掩的一塊平地,旅行還有樂趣嗎?
因此,如果我們發出去的友誼信號沒有等到同樣的回音,千萬不要灰心,也不必尋找原因。我們沒有那麼小氣,小氣到放聲一唱,就要從山崖間撿拾每一縷回聲。隻管放鬆地走,隻管縱情地唱,隻管一路上播撒友誼信號,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這不是扮演瀟灑,而是秉承一個最古老的美好理念。孔子把這種理念表述得非常簡潔: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論語·顏淵》
孔子注重家族親情,又習慣於把家族親情放大,來比喻天倫大道。在各種比喻中,最精彩的是這一個,把四海之內的各色人眾,都等同於血親同胞。這表明,孔子並不固守一家一戶的門庭倫理,也不在乎天下萬眾的種種界限,而試圖以仁愛之心全然打通。這已經上升為一種高尚的信仰,由此,孔子真正堪稱偉大。
正因為四海之內皆兄弟,那麼,孔子對友誼的理解,必定是海納百川,兼容並包。不同的職業、出身、學養,不同的地域、方言、習俗,不同的表情、行為、脾氣,都在覆蓋的範疇之內。這中間,當然也包括對友誼的信號反應得特別遲緩、滯塞、漠然的那一族。
不同的反應,既有主觀因素,又有客觀因素,即使排除了這些因素,也不會變成同一的人。但是隻要記住,我們都是兄弟,那就可以了。不同,正證明是“兄弟”而不是“自己”。孔子在另一處所說的“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意思。
至此可以明白,日常友誼可以無限擴大,並由實用等級上升為信仰等級。
這種用漢語說出來的信仰,在世界上彌足珍貴。請想一想,四海之內,沒有異教徒,沒有十字軍,沒有種族隔離,沒有文明衝突,沒有強權對峙,沒有末日平衡,隻是兄弟。為什麼是兄弟?因為天下隻有一個家。
這種信仰,與墨子的“兼愛”、孟子的“利天下”等理念連在一起,成為中華文化的一種宏大隱脈,雖不時時顯露,卻也未曾失去。偶爾一見,總會感動。
整個大地都是友誼,但偶爾,靜下心來,還會懸想夢中的高山流水。極度寬泛的“常誼”和極度稀少的“至情”遙相呼應,互濟互補,組合成中國古代君子完整的友誼哲學。
既然“四海之內皆兄弟”,為什麼還需要孤影縹緲的“俞伯牙”和“鍾子期”?可不可以忘記他們?
可以。但是,也應該允許有人記得。
這就像,大批年輕寫手可以天天文思泉湧、文筆滔滔,卻也會有幾個,心底藏下了《詩經》和《楚辭》。藏下了也未必實用,卻會偶爾出神遐想,悄悄地開拓了人格領土。
無論是“至誼”還是“常誼”,都讓人感到溫暖。但是,正如本文開頭所說,友誼之道,還是充滿了沼澤和陷阱。甚至可以說,人的一生中最傷心、最鬱悶的經曆,至少有一大半,與友誼有關。
因此,向來被認為是“安全地帶”的友誼,其實也是“危險地帶”。
為什麼會這樣?
這是因為,世間除了高雅的至誼、廣闊的常誼之外,還有一種友誼,既不高,也不廣,卻有點甜,有點黏,有點稠。借用莊子的說法,可稱之為“甘誼”。
處於“甘誼”之中的朋友,既可以稱之為“蜜友”,也可以稱之為“密友”。兩個差不多的字,道出了其間的特性。
這種朋友,範圍不大,交往很多,並不在大庭廣眾中摟肩拍背,而是帶有一點心照不宣、微微一笑的“隱享滿足”。他們彼此信任,遇事相商,無事聊天,經常願意愉快合作,一起做一點事情。
然而,問題恰恰出在這種朋友之間。
這種朋友常常遇到幾個陷阱。
(一)體己的陷阱。
既然是密友,一見麵就把門關起來,泡好兩杯茶,親切地看看對方,說一些“體己話”。體己,也就是知心、私密、不為人道。於是,這裏就出現了與“他人”和“眾人”相脫離的話語係統和價值係統。這種話語係統和價值係統,既確證著親切,又埋下了危險。
與“他人”和“眾人”相脫離,很可能同時也脫離了公道。小事脫離公道倒也罷了,如果事情比較大,就會引起人們的懷疑。
如果懷疑的目光很有韌性,那麼,情況就很難樂觀。外麵的懷疑,很可能向內滲透。結果如何,無法預計。
(二)功用的陷阱。
上文說過,“至誼”不具有實用性,“常誼”具有實用性。而人們對於“甘誼”的期望,就不止於尋常的實用性了。
“甘誼”直通一種無所不能的心理邏輯:“這麼好的朋友,什麼事不好辦?”“有任何麻煩都說一聲!”“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誰跟誰啊?”……
不切實際的互許,埋下了不切實際的互盼。
事實上,這種互盼多數落空,而落空的結果,總讓人傷心。
親密朋友之間,可能還存在著一起分享權力、財富、名聲的潛在心理。一旦發現無法分享,便心生怨隙。條條怨隙的積累,很可能產生悲劇的結果。
西哲有言:“何為真友?各無所求。”
這話說得有點過頭,但其中也蘊藏著一番深意:友誼的最珍貴本性,與實用無關。可惜在很多人心目中,如果剝除一切實際功用,友誼就不存在了。
(三)暗箱的陷阱。
“甘誼”之中,又存在著另一個重大誤會。總覺得朋友之間一切都能互相理解,因此不必清楚說明,一說就見外,一說就生分。結果,友誼就成了一隻“溫暖的暗箱”。
但是,朋友是知己,卻不是自己。兩片樹葉貼得再緊也並不完全相同,而是各有經絡係統。麻煩的是,“甘誼”中的朋友明明產生了差異也要互相掩飾,而掩飾中的差異又特別讓對方敏感。因為是好朋友,敏感也就變成了過敏,甚至是超常過敏。
我見過一些著名的文學前輩,早年都是莫逆之交,到了垂垂暮年卻產生嚴重齟齬,而一問起因卻瑣小得不值一提。萬裏沙丘他們都容忍得了,卻容不下貼身肌膚的一粒沙子。他們都把對方看成了自己,因此容不下一絲一毫的誤解、委屈、冷漠、傳言。為此,我曾寫道:
最興奮的相晤,總是昔日敵手;
最憤恨的切割,總是早年好友。
這便是陷阱,由“暗箱”轉化成的陷阱。一陷,竟然跌進了比仇恨更加無救的深淵。
上述這些陷阱加在一起,就有可能進入更大的陷阱,甚至踩踏到善惡的邊界。
說過了“甘誼”的陷阱,我們終於可以引出莊子的至理名言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
《莊子·山木》
這話清晰得不用翻譯,如要笨笨地譯一下,也就是:
君子之交,淡如清水;小人之交,甘如甜酒。君子因清淡而親切,小人因甘甜而斷絕。
莊子的這一論述,具有驚世駭俗的顛覆性。因為世間友情,總是力求甘甜,而甘甜的對立麵則是清淡。莊子把這種觀念反了過來,但是,反了兩千年,人們還是不理解、不接受、不奉行,仍然在友情交往上追慕“甘若醴”。估計今後還會這樣,因此,我們必須再鄭重讀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