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2018的情人節(1 / 1)

葉子的表情很安詳,就像某個平常的夜晚,穿著乳白色的睡衣,蜷縮在淺黃色印著碎花的被子裏,眼睛硬撐開一條縫,等著我把台燈擰滅了。

她的臉色卻出賣了她:白得沒一點兒血色,沒有絲毫的生機。

葉子的嘴角殘留著一絲淺笑,大概是因為麻醉劑的緣故,想收也收不起來。她是微笑著被推進操作室的,盡管微笑也能讓她疲憊不堪。她算不上十分美麗,但那一刻,她讓我想起小區院子裏的一束月季。一個七月的夜晚,大雨把院子變成一片汪洋。那束花孤零零立在水波之上,在路燈投射的蒼白光圈中扭動腰身,在即將化成碎瓣之前,格外活潑鮮豔。

葉子就是這樣的:麵對瑣事,她老是心事重重,可當大事真的來了,她又變得天真爛漫。當她在我的微信裏發現陌生女子的頭像,會擔心得整夜睡不著;可當她捧著協和醫院腫瘤科的診斷書時,卻笑嘻嘻地對我說:嘿!你終於要自由啦!

天花板上很周到地安裝了一麵鏡子,好讓我們能夠彼此看見對方。皮卡斯醫生說過,互相鼓勵有助於操作的成功。浪漫的法國人,總喜歡誇大愛情的力量。可是,誰知道什麼算是操作成功呢?至少,那不是皮卡斯醫生這輩子需要擔心的了。

葉子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就在幾分鍾前,我和她之間的掛簾被拉開,她發現了我。她本來一直在等我走進房間,陪著她度過她人生最後的幾分鍾。她不懂法語,所以向她隱瞞實情並不算太困難。如果事先讓她知道了,她是絕不會同意的。她說過: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醒過來,不是比死亡更可怕?沒有親人, 沒有朋友,沒有你……所以,她以為皮卡斯醫生隻不過是要按照她的願望,給她注射一針,讓她平靜地死去,從此再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

可她沒料到,我正平躺在她身邊。

葉子沒辦法說話,藥效已經讓她喪失了一切行動能力。她用眼睛告訴我,她已經意識到我們要做什麼。那雙原本正在變得空洞的眼睛,瞬間溢滿了驚愕的光。我原本心存僥幸地期待著,她見到我之後也許會有一些欣喜,可那僥幸瞬間崩潰了。我知道她在責備我。

我當然也懷疑過自己的決定,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就在昨天,當我和葉子站在埃菲爾鐵塔上,所有的懷疑都瞬間消失了。皮卡斯醫生絕不會同意葉子在寒冬的傍晚爬上那麼高的鐵塔。她太虛弱了,過度運動或受寒都將給接下來的操作帶來風險。但葉子極力要求,我沒辦法拒絕。畢竟,我曾經答應過她的許多事情,兌現的實在是太少了。她放縱地依偎在我懷裏, 看著籠罩在巴黎上空的晚霞。多虧有了晚霞,讓那些密集而單調的樓房活潑了一些。她自言自語:“多好啊,能到巴黎來!明天就是情人節了。”

2018年2月14日。

她的手指緊扣住我的。那些手指異常纖細,像是冬天的枯蔓,脆弱得幾乎透明。這是她第一次到巴黎來。有我陪著,她快樂得不像是來終結生命,倒像是特意來慶祝情人節的。就在那個瞬間,我徹底下定了決心,要陪著她告別這個危機四伏、命如草芥的世界。

我很想向鏡子裏的葉子解釋,請求她的原諒。可我做不到。我跟她一樣虛弱,對全身所有的肌肉失去了控製,就連意識也正漸漸遠離。我也很想握住葉子的手,但那就更不可能了。盡管我們的臥箱相隔還不到一米。我們分別平躺在兩個透明的玻璃盒子裏,皮卡斯管它們叫“臥箱”,我卻聯想到某種不大吉利的東西。我竭盡全力地向著葉子微笑。

葉子卻把眼睛閉上。她不想給我求饒的機會。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不知那是淚水,還是視覺在迅速退化。即便有淚水流下來,我的皮膚也已經感覺不到了。我失去了一切感覺,醫生和護士們弄出的聲音越來越遙遠,隨即徹底消失了。我跌進死一般的寂靜裏。我把最後殘留的清醒腦細胞集中到一起,努力造一句極簡單的句子,算是對此生的總結,或者是對來世的承諾。

“親愛的,我……”

那句話並沒完成。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把我的一切都拋向虛無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