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3)

他們——那些機器警察們——給了我們三十分鍾時間,讓我們在這間濕乎乎的大房間裏小聚——我和朝陽,還有我們的孫子Chris。我不清楚為什麼 Chris會是我們的孫子,我們的孫子怎麼會患有先天性垂體功能減退症呢?

我和朝陽的家族裏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情況。

朝陽告訴我,現在是被稱為“完美時代”的26世紀,新世紀沒有家庭,也沒有愛情、親情,但新世紀的人們通情達理,容許我們團聚半個小時。我擔心得要命,不知半個小時過後,是不是朝陽和Chris都將和我分開。可我沒辦法問清楚,我的舌頭還是很不好使。

Chris告訴我,我複蘇後一直處於被催眠狀態,身體機能尚未完全恢複,不過很快就會恢複,所以沒什麼可擔心的!他用小孩子的口吻安慰我,聽上去既可笑又可愛。為了節省珍貴的時間,我不再嚐試開口,就聽他們說,聽天由命。隻團聚半個小時也是好的,反正我本來是打算死去的。

好在我的視覺漸漸恢複,已經能看清楚朝陽,他和我記憶中沒什麼區別,並沒有變老,隻是非常憔悴,憂心忡忡的。看他的樣子,誰會相信已經過了五百多年?他以前也常常表情憂鬱,難得看見笑臉。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在底特律郊區的某座教堂裏,陽光透過彩色琉璃照在他額上,眉間的幾條豎紋深如刀刻。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幾條豎紋,好像他一生下來,就是到人間來受苦的。我沒來由地一陣衝動,想用手去撫平那些皺紋,也許我就是在那一刻愛上了他。

朝陽似是有話難以啟齒,不是對我,是對Chris。我對Chris也有太多的問題,可我無法指揮我的舌頭。朝陽終於開口了,吞吞吐吐的,正如我所料,他在打聽Chris的父親,也就是我們的兒子,他擔心兒子過得不好。我又生起氣來:不論兒子過得好與不好,他總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Chris說他並不十分了解他的爸媽,他五歲就被冷凍,不記得多少以前的事情,可他查閱了不少資料,他的父母都是電影圈的名人,有關記載就很豐富。他的母親是21世紀頗為成功的電影明星,他的父親是當時中國最偉大的導演,兩人都得獎無數,被無數人崇拜。聽Chris說到這裏,我非常吃驚,既感到驕傲也非常遺憾,我錯過了那個時代,沒能親眼看見兒子獲得成功,被萬眾矚目。

朝陽看上去非常沮喪,他說:“那些並不重要,我想知道別的。”他並沒解釋“別的”是什麼,可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和朝陽都是平凡的普通人,我們的人生都是“別的”——衣食住行、柴米油鹽。我們從沒參加過首映禮,更別提紅毯了,我們隻買打折的電影票,在電影結束後想辦法溜進另一場,這樣的人生有什麼可“知道”的呢?

Chris 似乎也明白了,他說他的父親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中學都沒畢業,天南地北地跑過很多地方,做過裝修工人,也因偷竊坐過牢,後來進了劇組打雜,再後來成了導演。朝陽在聽到“孤兒院”三個字時渾身猛地一抖,滿懷愧疚地偷看了我一眼。我怨恨地把目光轉向一邊,我其實很想多看看朝陽,我都不知道半個小時之後還能不能再看見他,可我太難過了,一顆心支離破碎,讓我如何原諒他?

Chris 放慢了語速,最後幾句講得磕磕絆絆:“我爸有些不太好的習慣,比如抽煙、酗酒,還有吸毒,他還患有嚴重的憂鬱症,四十五歲就去世了。是……跳樓。”

我像是被人重重一擊,險些又昏過去,多虧朝陽扶住了我,可我寧可他沒有扶我,寧可他根本不在我眼前!

Chris沉默了,我們三個都沉默了,朝陽用雙手遮住臉,雙肩微微地聳動。我知道他在哭。跟他一起生活的許多年裏,我隻見他哭過一次,就是拿到我的診斷書之後。我當時非常感動,盡管我並不認為他真的很愛我,我隻是一件熟悉透頂的東西,平時礙手礙腳,一旦要沒了,卻又有些舍不得。這種失去雖也傷感,卻遠比不上摯愛被奪走的傷痛——我的兒子、我的人生,都被一紙診斷書奪走了。尤其是兒子,是我無論如何舍不下的,我將無法看他走路,無法聽他叫我一聲媽媽!更可笑的是,兒子沒了,我自己的人生倒是又續上了,這有什麼意義呢?朝陽還在無聲地抽泣,可我怎能原諒他?

“爺爺,奶奶,我一直有個問題。”Chris仰起臉,臉上充滿了稚氣,根本不像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也許正因為我錯過了我的兒子,老天才讓我的孫子永遠留在童年等著我。我很想抱抱Chris,可我的四肢並不能隨心所欲,仍然像是在夢裏。我多希望的確是在夢裏,在21世紀的夢裏,我還躺在巴黎的操作室裏,朝陽正站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送我最後一程,他並沒賭氣陪我冬眠,也沒有拋棄我們的兒子,也許有個牧師正在為我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