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鮮的太陽——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二 第二章(1 / 3)

第二篇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鮮的太陽——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二 第二章

我要你整壇酒;不管它紺遊還是苦澀。

——題記

6.現實與曆史鏡頭的重疊

昆侖軍營裏的男子漢思念女人的情形帶有野性的狂癲。假如女人是小島,這些狂熱的男人便是圍著小島的沼澤地。

從男人的視角看女人,注定更真實,更富有色彩。

我在這裏要寫高原男軍人的愛,對女友的愛,對妻子的愛,對女兵的愛。不管誰的內心,都會珍藏著愛情的魔盒,這秘密的核心也許隻有兩個字:女人。

正是青春的駝鈴搖響了求愛信號的年齡,他們告別了花紅柳綠的內地,來到孤寂、荒漠的高原,麵對著一片愛情饑渴的沙漠……

夕陽,是一顆淚滴,濺起了夜的相思。此刻,高原上的風也在尋找著愛的請柬。

那天夜裏,在西寧招待所我和一位大校同誌閑聊,海闊天空,無所不及,話題觸及跳舞這是很自然的。“我們這裏從來不組織舞會。”他說。“為什麼?”我問。“過了日月山,母豬賽貂蟬。”

可以肯定地說,在這一瞬間,他忘了自己肩上那塊金絲編織的黃牌的分量。一位堂堂的大校軍官,怎能口出此言?如果是站在他的部屬麵前,這種話是要汙染軍心的!

他知道我明天要翻過蘊含著文成公主傳說的日月山上青藏線了,便以此“物”贈我。開玩笑!這句酸溜溜的話我在二十年前就聽說過,今天重新灌耳不僅仍覺苦澀,還有一種淒慘之感。昨天、今天以至明天,這個現實恐怕是誰也抹不掉的:女人不去的地方,男人是要發瘋的!

沒錯,在日月山以西女人實為罕見,就像要在北京、上海難得見個駱駝一樣稀貴。

果然,我一到格爾木這話就得以驗證。

接待我的是另一位大校,我倆都是六十年代初就一起在青藏線上當兵的老戰友,當時我開著“大依發”牌汽車跑拉薩,他在偏僻的五道梁兵站當加油員,整天攥著油膩膩的油槍吱吱吱地給我們的汽車灌著動力。一次,我的車拉了幾個進藏演出的女文工團員,那小子看得迷神了,油箱裏的油都溢出來了他還在灌,慌亂之中拔出油槍,卻忘了關住閘把,弄得柴油四處飛濺,噴了女文工團員們一身一臉……這是往事了,小小醜事一樁。現在,當年的禿小子出脫成了大校軍官,當上了兵站部的領導。我們交情蠻深,彼此說話從來不設防,十分隨便。我問他:

“夥計,還留戀五道梁那段生活嗎?”

“球,不值一提。娃娃們的事了,現在老啦,沒那份心勁了!”

他顯然明白我的所指,不在意地說著。

“今晚是周末,你也別寫了,我也不鑽了〔指打撲克鑽桌子),咱們找個地方風流風流。在北京可玩的地方很多,舞廳、酒家挑著去。咱這兒不行,享受不到你們那些高雅的待遇。青藏線人一入夜日子就難熬了,過去是白天兵看兵,夜晚看星星,怪淒惶人的。現在呢,略有改觀,晚上可以看看‘景致’了,這不僅局限於在格爾木。”

看景致?

大校指了指旁邊一家駐軍醫院內一處燈光耀眼的廣場:“呶,那不是嗎?看看去!”

我尋思,所謂“看景致”無非是句玩笑話罷了,便沒在意,跟著大校往前走去。

他顯得很活躍,話也稠密,像是一隻老羊在黑房裏關了好久,現在衝出來到了廣闊自由的草灘上,快活極了。他說:

“周末,在咱格爾木兩件事最興盛,也引人,一是看景致,二是鑽桌子。對我,還有一樁美事,這就是周末的晚餐——煮土豆,那才叫好菜呢!”

說畢,他放聲大笑。

我知道,他是甘肅臨夏人,大家都叫他“甘肅土豆”,離開土豆是活不了命的。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情突然變得有點沉重,遙遠的青藏高原上,人們在緊張,的一周工作以後,是怎樣的在夾縫裏度過這個渴盼已久的周末?

格爾木城慢慢地被夜色所籠罩。公路上來往的汽車仍然很繁忙,那扇形的燈柱不時地在小城夜的腹部閃爍。我們不時遇到從昆侖山方向駛來的汽車,嘎吱一聲刹在我們的麵前。車剛一停就從大廂裏跳下來幾個穿戴整齊、利落瀟灑的小夥子。他們和我們走在一起,很客氣地打個招呼,便奪路而走。小夥子們小跑著湧向醫院,身後留下了一縷淡淡的美容霜的氣息。

大校說,你看他們全是穿便衣的不是?其實都是軍人。

軍人?我有點詫異。

是的。而且都是戰士。大校說話的語氣十分肯定。

我吃驚了,高原上的戰士真帥!我馬上想到了一個問題;“看景致”八成與這些從昆侖山下來的戰士有關,便留了個心眼,暗暗地點了個數,我們從招待所到醫院的門口頂多走了十來分鍾,先後有五輛汽車停下,跳下了十四個“便衣警察”。這當兒,我身後的公路上又響起輪胎摩擦地麵的刺耳聲音……

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前麵傳來,我抬頭望去,正是剛才亮著燈光的地方簇擁著密密匝匝的人頭。噢,那是個籃球場,―場球賽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笑聲、掌聲、起哄聲不時地暴起,在夜空裏旋轉、蕩漾開來。

我們快步走上去,站在籃球架下,大校指指球場兩邊的觀眾,說:

“你看,男左女右,分庭抗禮!”

我看了看,可不,北邊是清一色的女士,她們穿得花花綠綠,好不惹人:款式新穎的連衣裙、各種顏色的花襯衫、貼身合體的女軍服……我真不敢相信,世界屋脊上的昆侖山下還會有這麼一個多姿多彩的小天地!

南邊,那些小夥子們顯得精神煥發,躍躍欲試。他們成排成隊的站著,一會兒拍手,一會兒起哄。不知是哪位想出人頭地的小夥子不時地吹著口哨,那哨音像從雲頭上傳下來一樣遙遠、銳亮。我看見剛才從汽車上跳下來的那十來個青年人滿臉掛汗地擠在人群裏……

女人的存在因為男人的出現而格外輝煌;男人的瀟灑因為女人的抬舉而更加誘人-這就是辯證法嗎?

“女兒國”和“男子漢世界”此刻在這個籃球場上得到了最和諧、最得體的統一。

球場休息。南邊的觀眾終於忍耐不住了,終於有一位不安分守己分子揚起了能震落星星的嗓門:

“北邊的小姐們,來上一個好不好!”

這個男高音引出的是一陣掀天吼地的附和。

對麵的女性們開始隻是捂著嘴吃吃的笑,誰也不響應“來一個”。後來,男子漢們逼得越來越緊,一次又一次地加油,女士們感到再用笑聲來應付太降低身份了。時勢造英雄。隻見一個女兵站出來,舉起胳膊,把拇指和無名指一捏,說:

“咱們唱《你可聽見妹妹的歌》!”

她起了個頭,女伴們就跟上唱了。有的不會唱,被她硬拽著哼哼:

武警哥哥守哨所,

你可聽見妹妹的歌?

溪水帶著妹的問候,

唱一曲祝願的歌。

……

大校笑盈盈地說:“得!小夥子的目的達到了。隻要女士們開了口,就別打算休息。”

我聽出點味了,他所指的“看景致”大概就要在這兒揭底了。

大校給我講起了這裏麵的原因……

弄不清是從什麼時候起,孤獨、寂寞的青藏線人突然開悟似的萌發了一個想法:高原以外的世界早就進入了“卡啦OK”時代,我們為什麼還要像地鼠一樣成年累月地悄不聲地在高原上生活?難道青藏線人就配夜夜在這沒有電燈的土屋裏蒙頭大睡?走,到“小上海”過周末去!

“小上海”指的是格爾木。這個連內地的縣城都不如的小鎮由於出現在荒漠的戈壁灘上,身價翻番提高。

從一輪架在雪山埡口的夕陽掃描著高原遲遲不肯沉沒的某個黃昏開始,駐紮在上下昆侖山公路沿線的戰士們,像衝破柵欄的山鹿一樣湧向格爾木。格爾木,是他們向往的天國。

這是不是意味著青藏線軍人的又一次解放?

漫漫四千裏公路,除了拉薩,就數格爾木最風流。這裏有不夜城裏的霓虹燈和稱散在霓虹燈下淡淡的、濃濃的女人的發油味、香脂味……

兵們在撲向這個彩色的夜世界之前,對自己精心地進行了一番“設計”:脫下了軍裝,換上了在內地早已過時而在世界屋脊上則剛剛時興起來的那種夾克;皮鞋也是那種在箱底壓了好些年,隻有每年回內地探親時才穿出來的,從軍需股價撥來的軍品黑皮鞋,自然,頭發上也要上些油、臉上也要塗一層霜……

開初,他們像夜遊子一樣在格爾木城裏晃悠,就是見不到他們想看的人:女人。他們沒有失望,照樣每個周末都下來。要知道,每次搭汽車不容易呀,從星期六的午飯後就開始站在公路中間攔車。可是有些司機真他媽的缺徳,不停車不說,還衝著你一直開來,等到保險杠快挨著你了,猛的來一腳“急刹”,把車停下,頭從車窗伸出來,大罵一聲:“你他媽的還要命不?”然後,吐一口唾沫,掛上檔走了。後來兵們學精了,手裏拿著幾個大團結搖晃著攔車,真管用,沒有不停車的司機。見錢眼開,偏僻的青藏線上也沒逃脫這個“公理”。

代價啊!這個周末過得能輕鬆嗎?

說起來還真得感謝格爾木的女士們,包括駐軍醫院的醫護人員。終於有一天她們揣摸到了這些兵們寂寞的、渴求色彩的心情,不知是哪位勇敢者最先把自己打扮一番,出現在兵們的麵前。有了帶頭人,就會有跟隨者。“女隊”在迅速的擴大,像滾雪球一樣,在周末的小城裏“散步”……再後來,雙方沒有任何相約,就把“場地”挪到了駐軍醫院的籃球場上,那兒幾乎每個周末都要進行友誼賽……

理解!難能可貴的理解。高原上的女人最能理解高原上的男人;高原上的男人也最能知道高原上的女人的聖潔。

他們以淳樸而珍貴的情感盡情地駕馭著昆侖山漫漲的夜潮。無疑他們也是敢把一切汙穢踩在足下的戰士。

……

我和大校頗有興趣地看著這隻有在昆侖山下才能看到的“景致”。它不是蒙古族的那達慕,也不是苗族的踩山節,更不是傣族的潑水節……它就是青藏線上的兵們在軍營外搞的一個“相思會”。

籃球賽已經無法進行下去了,或者說盡管球賽仍在繼續,但是觀眾已經無心看球了。他們在拉歌、唱歌。有意思的是:男同胞們以絕對的優勢奪去了拉歌權,女士們隻有招架之力而沒完沒了的唱歌,唱歌……

看著這情景,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個曆史鏡頭……

五道梁兵站。六十年代初某年的最後的一天。

夜幕籠罩著寂寞荒野。鵝毛文雪像撕不斷的棉絮飛飄著,似乎要把可可西裏草原埋沒。

一片丘陵地上悄然臥著幾排半埋在地下的油氈賬房。氈房前後的雪地上沒有人跡,每間房裏都亮著昏黃的煤油燈。雪的映襯給這米黃的色調罩上一層耀眼的光圈。

兵站院內靠東南角的一間油氈房裏住著兩位到高原演出的女演員。這兩個“仙女”的下凡,使昔日此時早就一片漆黑的地方,今夜變得燈火通明,小夥子誰也不肯睡覺。

五道梁兵站是青藏公路沿線最艱苦的兵站之一,這個位於昆侖山和風火山之間夾縫地上的兵站,海拔4700米,氣候極為惡劣,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最冷的時候氣溫可到攝氏零下四十度。水源奇缺,做飯都要到上百裏外的地方擔冰化水。過往的車隊不到萬不得已不在這兒停留。站上布置的一間女客房據說從來沒有女人住過。

女人不到這兒來呀!

可想而知,今晚這兩位會唱歌的女演員會把多少男人的心濤攪亂,從而招來一場完全預料得到的軒然大波。

全兵站的窗戶都閃爍著燦燦燈光,那是一雙雙瞪圓了的眼睛啊!它們在渴求春風的愛撫,期待夏雨的慰藉。

幾個大膽的戰士終於走了出來,向那間氈房靠近。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潔淨的腳印。

一群戰士跟了上來。

沒有比理解更能使戰士們得到不僅僅是安慰,而是促人奮進的力量了。兩位女文工團員從氈房裏出來,笑盈盈地邀請大家屋裏坐。外麵太冷,裏麵有火爐。這是真心話。但是沒有一個人進去。那兒畢竟是一個在世界屋脊上難以看到的另一個世界呀,怎敢輕易涉足。

不敢進又不願意退,就這麼僵著。

有個戰士悄聲說:“歡迎二位給我們唱支歌。”

“可以呀,請進,請進。”她們再次邀請。

“不,屋裏太小,我們人多。”

可不,黑壓壓的人頭已經把氈房圍得水泄不通了。女文工團員們受感動了,這是戰士們對她倆的信賴啊!

“隻要同誌們願意聽,我們就高興唱。”

這話太中聽了。氈房周圍響起無法遏製的掌聲。雪水河裏的浪頭何時這麼暴響過?

她們脫掉皮大衣,活潑得像兩隻小鹿一樣站在大家麵前。軍裝就是演出服,金邊肩章閃著豪光。一曲《敖包相會》,一曲《歌唱二郎山》,一曲《三杯美酒敬親人》,一曲《十送紅軍》……

唱完一支,掌聲四起;掌聲暫息,歌聲又起……已經分不清是獨唱、合唱、還是二重唱了。悠悠的歌聲振蕩著昆侖山。

唱者不累,聽者不厭。

戰士們一點也不饒過這兩個歌手;兩個歌手恨不能把會唱的歌兒都傾撒在昆侖山裏。

誰也不知道月兒什麼時候悄悄地從東天移到了西天。

怪!飄著雪花的夜晚怎麼冷不丁有了月亮……

第二天一大早,戰士們爬出熱乎乎的被窩,在兵站門口兩側排成長長的隊伍,歡送兩位女演員,今天她們要乘車去格爾木。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的麵。冰冷的高原風把戰士們熱乎乎的臉龐吹得古板、麻木,好像他們已經預感到今天會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

女演員始終沒有出氈房。自發歡送的隊伍亂了……

後來,兵站的管理員出來惡狠狠地說:

“還等個啥?都是你們捅的漏子,把‘娘娘’給弄病了,兩個人一雙發高燒說胡話,醫生正給她們打吊針呢!”

戰士們全都“瓷”起來了,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像做了賊一樣可憐,像殺了人一樣恐慌,誰也不說話。

又下雪了,滿天是碎紙片似的雪沫。那是老天爺的淚珠嗎?

整整三十年。

沒有一條小路不被折斷,沒有一朵鮮花不被吹殘。然而,今天的故事和昨天的故事為什麼那麼相似?現實與曆史重疊了。是喜還是悲?我在思忖著。

也許我是從昨天的五道梁走過來的,今天格爾木的這個場麵才那麼深深地刺痛著我的心。我沒有任何責備我們戰士的意思,他們像昆侖山巔四季不化的積雪一樣聖潔。他們大都十八九歲,最大的也就是二十歲剛出頭。他們是我們的下一代啊!

我仍在思忖。

一個個問號睡在我心田、撓著我不安然,漸漸,那問號從我心中站起來,爬出我的眼眶,兩行淚跡……

大校還在那兒笑著,很開心。他沒有老,還是二十多年前握著加油槍的那個兵……

任何一個新故事的誕生都是從曆史的舊跡中演變而來的。曆史不會消失,社會卻向前邁進。1987年,西藏、青海兩省(區)政府授予青藏公路“文明運輸線”的榮譽稱號。我對大校理解了,對青藏高原上的男兵女兵都理解了。

7.“幸福院”裏苦澀淚

涼秋未至,格爾木路旁楊樹的嫩葉已過早地凋零。燃燒了一個夏天的太陽,被秋風摁在池塘裏淬火。我來到幸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