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死亡線上的生命裏程——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三 第二章(1 / 3)

第三篇死亡線上的生命裏程——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三 第二章

詩人臧克家說,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我開初總覺得這事太難,死了就死了,還要叫別人感到活著,這實在是一件沒有比這更高不可攀的事情了。

死人要叫別人感到他還是活人,確實太難!

我萬沒有想到事情也有例外。

我來到青藏線以後,這種常規的感覺在一種強烈氣氛的感染下似乎逐漸地消失了。這裏經常發生死人的事,因車禍、因高山病、因其它料想不到的意外原因……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感到,在高原上,死者和活者之間是那樣的不可分離,死者對活著的人是那麼的需要,而活著的人對死者的感情似乎因為其去世而猛烈增深。許多青藏線人都是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突然的情況下走完了自己的生命裏程,他們在告別這個世界時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但是他們的音容笑貌以及他們的期望都包容在了青藏線精神裏。

“青藏線精神”是西部軍人人格的最高概括,它是唐古拉山峰巔的一塊石子,是楚瑪爾河的一朵浪花,是霍霍西裏草原上的一棵牧草。在青藏線上,“青藏線精神”叫得很響,婦幼皆知。有了它,使許多人在灰撲撲的絕望之後,心頭又萌發出一片青蔥。我認為,從某個意義上講,正是那些獻出寶貴生命的昆侖先人們用自己的鮮血孕育了這種精神。

它是青藏線的線魂。

1990年七月十九日,江澤民總書記在昆侖山下一個普普通通的會議室裏接見了青藏線部隊的連以上幹部,他說:“你們在艱苦環境中培養和錘煉了‘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鬥’的革命精神,無私奉獻,為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和保衛西南邊疆做出了顯著成績。”

這是對“青藏線精神”很精辟的注解。

沒有比流血、犧牲更大的代價了,但是當以犧牲換來的精神財富永存於世時,這是對死者最大的慰藉和紀念。

在采訪那些在青藏線上死去的人的事跡時,我深深感到他們雖死猶生,活著的青藏線人以銳不可擋的奮進和發自內心的情感來懷念那些長眠在世界屋脊上的昆侖先人。

我含笑收斂起我悲傷的眼淚。淚是一塊堅冰,高原人那滾燙的胸腔裏燃燒的是烈火。

藏北草原。枯草淒淒,孤墳悲愴。

公路邊撐著一項世代沿襲下來的黑得像鐵皮一般的賬房。從五十年代初母女倆就住在這裏放羊為生。阿媽早已謝世了,當年的女兒已變成阿媽,但是她從阿媽手中接過來的一個習慣始終未丟:每年清明時節,她都要用小銅碗斟滿青稞酒,灑在賬房後麵的墳上,還要跪下去深深地磕三個頭……

這是一個衣冠塚。

解放軍的一位班長躺在這裏已經三十多年了。

那年,一夥叛匪路過此地,為了阻攔解放軍的追擊,一把火燒著了草灘上阿媽的家。阿媽的女兒正在患瘧疾,被大火灼得吱哇亂叫。班長撲進烈火、濃煙彌漫的賬房,摸摸揣揣地抱出了阿媽的女兒,他脫下軍裝包好孩子放在清泉邊,又跑進賬房去撲火……

他正中了叛匪的奸計。那夥惡人獰笑著投出了一顆手榴彈,班長犧牲了……

軍衣中阿媽的女兒安然無恙。

班長的軀體和那頂賬房在罪惡的大火中燒得蕩然無存。

那件軍衣在阿媽的賬房裏掛了好些天,它無聲地向人們注解著生命的寶貴和磨難。

後來,在大火把草灘燒烤得成了一片焦土的地方,出現了一個衣冠塚。

為了伴隨這位無名的戰士,阿媽幾十年來一直沒有搬過家,遊牧人定居了。老人過世後,女兒也沒有搬過家。

她和阿媽都這樣想:人死了,魂靈在,他們還在青藏線上守著哩,我們不能離開他們,離開了他們會孤單,我們也孤單。

她們心甘情願地守著這塊貧瘠的地方。

她們守在冬天裏,等待著春天……

無際的沙原,黃色的風,把沙漠吹成液態的海洋。

沙梁上,三棵圓葉兒嫩鮮鮮的白楊樹迎風而立,使這幹渴的世界顯得異常滋潤。

楊樹上掛著濃重的思念。

三年前,在改造沙原的一場激戰中,一天夜裏突然起了罕見的暴風,無數的沙柱把宇宙填塞得滿滿的,正在值勤的戰士小龍被無情的暴風卷走,失蹤……

他被埋在哪堆丘下?

沙原在嗚嗚哭泣!

道班工人在沙梁上栽下了一棵小白楊。那是從青海湖畔移來的,那是一座小山峰,那是戰士小龍站在沙原上。

死者和懷念死者本屬同一性格:壓不死的小草。死者和生者共同支撐著世界屋脊上低垂著濃雲的天。西部渾黃的板土上,正孕育著綠色的波濤……

青藏高原如此博大、冷峻、深奧,銅碗裏的一點青稞酒、沙梁上的一棵白楊樹,會顯得多麼無足輕重?

但是,這青稞酒是同誌滾沸的熱血,它能衝滌世間的塵垢灰渣;這小白楊具有向上的精神,它能夠聯絡藍天和大地。

他們死了,昆侖山離不開他們,戰士們仍然和他們走在一起,西部高原的鐵灰色的崖畔上永世地鏤刻著他們的名字。雪水河是從石頭縫裏流出來的。

負載的汽車一隊又一隊,在崎嶇的唐古拉山道上嘎吱著年輕的山魂。

昆侖哨兵荷槍實彈站在世界屋脊的山巔上……

他受盡肝病的折磨後平靜地死去

他很清醒,知道自己這一生的路快走到終點了。從早晨開始,他腦子突然變得輕鬆、明晰,眼前的事、過去的事都一目了然地浮現出來。他好像在看電影,全是別人的事。

據說,人到了生命的臨終點,都是這麼清醒——回光反照。

他坦然極了,隻是這肝區的疼勁沒有減。

醫生輕步走到床前,對他說,總後領導很關心你的病,特地從北京派來專家給你治療,他們很快就會到的。

醫生說此話意在安慰他,使絕望中的他得以寬心。醫生大概一時的疏忽沒想到這種安慰會帶來另一種後果。

他聽了,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無力地但是誠懇地搖了搖頭。然後,他閉上眼睛,上下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似乎要把醫生的話咬碎咽到肚裏去。哪裏好像吹起了嗚咽的牛角號?怪事!

好一會,他又對醫生點了點頭,笑了。這分明表示一切對他都無所謂了。

他叫邢景山,某汽車團政委。三天前他離開了青藏線,來到西安,住進這座全軍有名的醫院一第四軍醫大學附屬醫院。

病例上的複查結果是:亞急性肝壞死已到晚期。

給他檢查病的那位教授,檢查完後,摘下眼鏡,沉思良久,把陪同病人的同誌叫到屋外,說:“要是從發現他有這病時就進四醫大,還是有希望治愈的。現在跑了幾千裏路,耽誤了!”醫生很惋惜。

“發病那天?誰知道是哪一天呢!上個月他還帶著車隊在線上跑哩!”陪同他的同誌說,語氣裏滿是艾怨。

……

這是一九八九年二月五日,農曆除夕。

邢景山睡不著,肝區好疼!

在這個時候他本來想的事情很多,可是,肝疼使他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了。人活著為什麼這樣費勁?

他睜大眼睛,目光久久地盯著屋頂的某個地方,仿佛這樣就可以減少病痛。他的眼眶很深很大,好像可以放個鴿子蛋。怕人!

好久好久,他才把目光從屋頂收回去,翻了個身臉朝牆睡去。

北京派的專家沒有來,秦川正落大雪,飛機盤旋了三次也無法降落。

不行,肝區還是疼得要命。索性,他硬撐著坐起來。疼勁似乎減輕了點。

他說話很是吃力:

“今年,團裏的工作又上了一層樓。本來,我該在春節團拜會上向全體同誌好好拜個年,可是上帝剝奪了我的這個機會,隻有負債了!”

他還想說下去,可是不得不停了下來,繼續用牙齒咬著肝疼——這辦法還真管用,咬,疼就變得麻木了。

醫生和陪同的人扶他躺倒。他有點不悅,但並沒有掙紮。躺倒後,牙齒咬得咯嘣響……

除夕夜,他在受罪,心兒回到了昆侖山,也許,部隊的團拜會已經開始了吧!還是在那個他熟悉的禮堂裏舉行……

邢景山所說的“團裏的工作又上了一層樓”,確實如此。

我們不能不說到汽車部隊死人的事。

往事……

大概從青藏公路一通車就開始,車輛事故一直困擾著兵站部領導和汽車團的首腦們。兵站部係統每年死於車輪下的生命有多少?幽默的青藏線人編了幾句調皮的順口溜:

五十年代一個連,

六十年代一個排,

七十年代一個班。

死這麼多人,太慘了!

在一次會議上,老部長王滿洲冷不丁地擲出了一塊“金牌”:你們哪個團能保證三年不死人,我為你們報請集體三等功!

在座的汽車團的“團座”們聽了麵麵相覷,誰也不敢拍這個胸膛。三年不死人?開玩笑!一年不流血的汽車團打著燈籠也難找呀:

隻見邢景山和園長弦奎景在耳語什麼。

少許,他便站起來,說,“部長,說話算數?到時候這三等功我們讓你請定了。”

語驚四座。人們用詫異的目光望著這個吃了豹子膽的老邢。

王部長站起,一拍桌子:“好,青藏線有希望了!”

邢景山和張團長開完會回到團裏後就一頭紮進了連隊,對團裏上高原二十多年來的近千起事故逐一地進行分析、總結。他把幾代司機的智慧歸納成了幾個字:度天時,識地利,求人和。

被大家譽為秀才的邢景山不負這頂桂冠。他總結經驗寫材料總有自己的獨招。

在全團軍人大會上他解釋著這九個字:“度天時,就是把握全天候安全行車規律;識地利,就是把握各種路段上的行車規律;求人和,就是把握駕駛員的思想規律。”

找到了規律,並沿著規律攀山,還能摘不到冰山雪蓮?

一九八六年底,邢景山的團實現了連續三年無責任亡人事故。這在青藏線上是空前的奇跡。許多老戰友對邢景山刮目相看了,他們拉起他的手,緊緊一握:

“老兄,真有你的!”

就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再說了。

兵站部領導說話算數。邢景山和張奎景立了三等功,他們的團隊由軍委總部記了集體三等功。王部長宣布了記功命令後,問邢景山:“老邢,你還有什麼考慮嗎?”

誰都聽得出來,這是激將法。

沒料,邢景山早有迎戰的對策,他跟音就回答:

“部長,我和團長還有其他常委都研究過了,我們團力爭做到五年不發生亡人事故。我這次來部裏開會前,全團上下這個口號已經叫得山響。”

“好呀,你老邢對我們部裏還保密呢!浩浩蕩蕩的大軍都出動了,你才露出那麼一點信息兒。”他說著給了老邢一拳,“可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行動嗎?紙裏包不住火,情報早就送到我案頭了。我支持你,五年不發生人亡事故!”一九八八年,邢景山率領他的團終於邁上了這個在許多人看來隻能在海市蜃樓裏出現的台階。

他攀上了頂點,也病倒了!

走到了天涯,他才想到應該有個陪著的旅人。

……

肝區很疼,越來越疼。

這個除夕,為什麼這樣難熬?

邢景山盼它,又怕它……

他昏昏迷迷地進入了夢鄉,肝疼似乎也中止了。他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到了什麼地方,一切都是那麼遙遠。

大年初一的早上,即二月五日,他早早地就醒了,像往常在高原上過春節一樣醒得那麼早。外麵鞭炮聲不時地撲進病房。

他臉上浮出了多日來不曾見到的笑容,依然像健康人一樣從床上坐起來,手伸進衣服口袋裏摸著什麼,手、以至整個胳膊都顫顫悠悠的,旁邊的人忙去幫他去摸口袋,誰也弄不清他要什麼。

他說:“筆……鋼……筆。”

他終於掏出了鋼筆。

他繼續吃力地說:“紙,紙!”

肝又疼了,他用拿筆的手去按那腹部。

一張白紙在床邊展開,他爬下身子,艱難地寫下了他一生中最後的幾行文字:

三處以上領導,我在病床上為你們拜年!並請你們一定代我向全團官兵致以節日的問候!我的病近日不見好轉,我很著急,想見同誌們。我臨走時說很快回來,現在看來不能兌現。退伍、接兵、選改誌願兵幾項工作都要開始了,加之有的常委要轉業,任務都擱在你們肩上。一九八八年的工作總結我寫不成了,對不起,拜托了。今後的工作仍要穗紮穗打,每年都要有新招招。每逢佳節倍思親,此時此劉,我多麼想念同誌們呀……

他肯定還有話寫下去。但是,他無力再堅持寫下去了。輕輕的一支筆在他手中變得像一座山一樣重。肝疼,疼……

他歪倒在床邊,筆尖戳在紙上,吐出的墨水一大灘……

他永遠地倒下去了,享年四十四歲,奮戰昆侖山十八年。

目睹邢政委咽氣的同誌說,他在遠去的時刻,由於肝疼的無情折磨,非常痛苦,呼叫、亂抓、痛哭……但是,當他咽下那最後一口氣時,臉上立即浮出了安諍的笑意。

笑什麼呢?

他去世的噩耗傳到高原後,昆侖山像落了一場淚雨,全團沉浸在一片哭聲裏。

正在進行的兵站部黨委會中斷了、這些常年在高原風雪裏轉戰從不在任何困難麵前皺一下盾頭的老兵們也哭成了淚人兒。

當然,最傷心的莫過於邢景山的妻子胡啟梅了,她摸著丈夫冰冷的遺體說:

“你為什麼這麼早就要走了!青藏線不會因為你的離去而塌陷,可我們這個家誰來支撐?”

……

昆侖山在顫栗!

高原的雄風沿著山脈的走向在悲壯地行進。

他知道認定的目標是和死亡連在一起麼?

人生道路上的轉折點往往是那麼幾步路導致而成:邁過這幾步路,前麵便是懸崖絕路,繞過它迂回而行,鋪滿鮮花的坦途在迎接你;或者相反。

就這麼簡單!人生。

汽車集團團長王誌遠走了以後,人們似乎對這一點信奉得更忠誠了。當初為什麼不阻攔他一下呢?他不聽也不行,就是不答應他,違背他意願也不答應。反正不能由著他。這樣,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結局了。景泰藍花瓶不都是摔碎的。

首先是他的妻子,丈夫死了,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失聲痛哭。她太後悔了,都怪自己的心軟手軟,那趟任務說什麼也不該讓他出去。

王誌遠十年前就得了肝炎,他不在乎,該幹啥還幹啥。後來,肝硬化,他仍然不放在心上。他的哲學是:有了病整天愁眉苦臉,哭哭啼啼,小病也能釀成大病。相反,昂首挺胸過日子,根本不把病放在眼裏,大病也拖不垮你,甚至還可能把病魔征服。他說:病這玩藝嬌慣不得,它總是欺軟怕硬。它怕的咱偏給它。

也怪,他這肝炎十多年了,沒事。

有個戰友和他開玩笑:“老王,你快走到頭了,想開點,買點好吃的享受享受。”

他以玩笑對玩笑:“著什麼急,我準備拽上你一起走,要不,到了陰間,我沒個棋友怪寂寞的。”

戰友原本想:既然老王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開個玩笑也許會使他從苦悶中走出來。沒想到這老兄想得比他還開!真沒治。

一九八四年冬天,也就是他病故前的兩三個月,他從線上執勤回來,臉色蠟黃,麵容消瘦得有點怕人。妻子見狀,心裏一陣酸楚,一麵給他煮雞蛋掛麵一麵問:

“咋瘦成這個樣了?”

他劃根火柴點著煙,狠吸一口,又吐出來。再吸一口,咽下去,說:

“就是身上覺著乏得很。別的沒事。”

“飯量呢?”

“還成,像你做的這麵條消滅兩大碗沒問題。”說著他用左手做個碗狀,右手的兩根指頭一撈,抿到了嘴裏。

妻子苦笑了一下,加速著做飯的進程。他一定餓壞了。其實,妻子上當了,他什麼時候有過一頓吃兩碗麵條的曆史?頭天晚上在納赤台兵站上還肝疼得粒米未進呢!

這次執勤回來,王誌遠在駐地呆了不到一個星期,又要隨另一個車隊出發。這一個星期裏,他有一項工作始終沒有中斷:打針、吃藥。

明天就踏上征途了,夜裏進了家門,他才把出發的事告訴妻子。他說得很輕鬆,妻子聽了卻抹起了傷心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