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七章 彷徨的早晨
矢野重也和奈保子帶著﨟沙和一歲的瑠璃從船橋租借的房子搬到杉並區大宮前,是昭和十一年年底,當時矢野重也三十七歲。
在日本共產黨藶動者派自然滅亡之後,矢野重也為了維持家庭生活,聚精會神地搞翻譯。他因參加革命被判刑五年,緩期執行。雖然日本共產黨的主要領導人已經被捕,但對矢野重也的攻擊卻更加強烈。一些無所不知的老油條為了賺稿費,寫許多文章,說“矢野重也是假裝轉向,骨子裏還是共產主義者”,他依然處於流言蜚語的風口浪尖。
大宮前的新家,是他用翻譯梅裏美的幾本作品集的版稅建起來的。這些作品大部分由他譯出草稿,再請法國文學權威鈴木信太郎、辰野隆潤色、監修而出版,銷售甚好。
在矢野重也的譯作中,這是些沒有任何政治思想、變革社會主張的作品。其中醉心於吉卜賽女郎的龍騎兵唐霍塞墮落為殺人犯的《卡門》,發行量是他以前所譯作品的三十倍,所以他才有了自己的家。
矢野重也說明建房的原委時,對好朋友們笑著說:“所以你這個家,別名應該叫‘卡門宅’。”但是,除了走過同樣道路的文人淺野晃、林房雄之外,誰都不能體味到這笑聲中的苦澀。
這座“卡門宅”是在五日市街道的旁邊,買了三百坪(一坪約3.3平米)土地,建起的木板房。周圍是高聳的柏樹圍牆,在院子的南麵挖了個小水池。
風大的時候,這座建在野外的房子發出很大的吱吱聲,但它畢竟是矢野重也和奈保子第一個自己的家。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奈保子感到滿足。丈夫的性格不會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今後可能還會有波瀾,他不可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裏。倘若如此,自己就守在這裏,好好教育兩個孩子。這樣想的奈保子看起來與卡門的性格正好相反。
矢野重也之所以喜歡杉並區大宮前這一帶,是因為放眼遠望,周圍都是田地,遠處的大宮神社寬闊的院子裏鬱鬱蔥蔥的樹林,宛若守護神社的衛士,使他想起故鄉的池宮神社。這裏茶園很少,種旱稻和麥子,以蔬菜為主,完全是東京郊外的農村。問題是距鐵道省經營的電車西荻漥車站較遠,但正因為交通不便,土地便宜,他才能用稿費買得起。
寫門牌時,他頗費躊躇。開始時他想寫矢野重也,但他知道,目前他還有可能遭到暴力的襲擊。這一年的二月二十六日,東京的皇道派陸軍部隊發動政變,襲擊內閣重臣,殺死岡田啟介首相的內弟,內務大臣齋藤實,大蔵大臣高橋是清等。
有時因為與岀版社商談或出來校對搞到很晚,回不了家,矢野重也就在東京帝國大學附近找了一家的旅館,經常在那裏投宿。他在旅館中聽到這一消息時,大吃一驚。這個消息是南條源太郎告訴他的。他們約好上午在旅館見麵。
南條源太郎說,今天乘市營電車到我工廠上班的員工一個都沒來,正擔心是不是我過去搞的自發罷工?這時來了一個人,麵色驚慌地報告說:“好像出了大事。皇宮周圍禁止通行。挎著刀拿著槍的軍隊把櫻田門、和田倉門圍得水泄不通。”
南條源太郎說:“我從神田到最近的平川門去看了看,不得了,那裏都是兵。這麼大的雪,他們點著篝火,兩眼放光。四周鴉雀無聲,我看是政變。”
這時淺野晃也跑進來。他與岀版社商量事來到東京,今天也住這家旅館。
“喂,朝日新聞也遭殃了。”淺野晃說。
他們三個人沉默無語。街上的氣氛告訴他們,共產黨沒有發動群眾的能力和理論,再加上矢野重也一夥的分裂活動,形勢完全被當局控製,在這種情況下,變革現狀的隻能是右翼勢力。
淺野晃為了打破越來越沉悶的氣氛說:“漥川稻子在《婦人公論》上開始連載《紅色》,小說寫的很好,因而就更令人難過。所以我硬著頭皮讀了。這篇小說與中野重治去年發表的《農村的家》屬於同一傾向的作品。”
淺野晃講了自己的知道的一些作家的動向。他沒有說已經到嘴邊的“轉向小說”這句話。他覺得如果說岀這句話,自己就太愚鈍了,矢野重也聽了會反感。
又過了一個小時,木下半治冒著越來越大的雪來了。二年前,木下當了文化學院的教授,他與讀賣新聞的一個朋友聯係,知道了許多詳細情況。他說政變的兵力約二千名,打死了內務大臣、大藏大臣等人,目前陸軍是加入政變一方,還是與他們進行談判,或者把他們當成敵人,與他們戰鬥,態度曖昧。
“這可是大事。”矢野重也吼道,“真正的法西斯開始了。如果政變的勢力掌握了政權,我們也就不能在這裏待了。”
“這是末日?”
“對,日本的末日。”
“不,也許不是這樣。”淺野晃聽南條與木下這樣說,放下抱著的胳膊,大聲說,“他們想推翻腐敗的財閥、政黨的幹部,動機是正確的。”
“你胡說什麼,淺野?”木下半治厲聲斥責。
“有什麼辦法平息右翼政變嗎?”南條源太郎的公鴨嗓攔住了大家信口開河的話頭,瞪眼看著他們三個人問道。
“沒有。”矢野重也衝著南條源太郎,歪著嘴說,“不過,可能,隻有一個辦法。”
他的語氣中現出了難得一見的躊躇。他低著頭,好像在尋找適當的詞語。他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看著大家說:“平息右翼政變,隻有一個方法,但共產主義者不會讚成。。”
南條源太郎氣勢洶洶地質問:“你說什麼?叫我們幹嗎?”
“不,我們無能為力。雖然遺憾,但不可能。”矢野重也講到這裏,斷然說,“那,就是天皇。隻有天皇反對叛亂,才有可能。”
矢野重也看不斷眨眼的淺野晃點了點頭,而南條源太郎與淺野相反,瞪圓了眼睛。
“不可能。天皇殺了我弟弟。也殺了小林多喜二,市川正一,渡邊政之輔。”
南條源太郎一副凶胡,瞪著矢野重也。矢野重也閉著眼、揚著頭說:“南條,你說得對。但正因為如此,才有可能。”
南條源太郎的眼睛咕嚕咕嚕轉,沒有說話。
“可是,天皇是否有材料對這一事件做出判斷呢?他被一群腐朽的重臣和政界的長老們包圍著。”
木下半治平靜地提岀了他的疑問。
矢野重也對他說:“什麼理由都行。比如說不能饒恕殺害他身邊的重臣,這種情緒性的動機也可以。隻要反對就行。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南條源太郎怒氣衝天,眼睛瞪得溜圓,梗著脖子。屋子裏籠罩著比剛才更加深沉的靜默。外麵沙沙的下雪聲聽起來像溪澗的流水。
“就說中國共產黨吧。”當矢野重也一心想說服對手的時候,總是稍稍提高點聲音。他,看著南條源太郎說:“國民黨的蔣介石本來是他們的敵人,但他們為了實現抵抗日本軍隊侵略這一目標,與蔣介石合作。”
“侵略中國的,不正是天皇的軍隊嗎?”南條源太郎頑固地反駁說。
矢野重也親切地看著一直與自己唱反調的南條源太郎說:“那是另一個問題。當前,隻能依靠天皇的力量平息叛亂。問題是以後怎麼辦。”
木下半治緩緩地搖動著巨大的身軀說:“在莫斯科的野阪參三兩個星期前,與山本懸蔵聯名發表了《致日本共產主義者的信》,倡議建立反法西斯主義統一戰線。看來莫斯科也認為日本要大舉進攻中國了。”
到底是木下半治,前不久才說要開始研究日本的法西斯主義,現在已經收集了不少材料。他解釋說:“天皇的重臣們阻止當前的極端右傾化,向內外表示他們中立,但很可能采取逐漸進入法西斯主義的方法。從平安時代開始,公卿們就用這種日本傳統的統治方法。”
他們四個人對日本要擴大侵略戰爭這一點看法一致。
“雖然明白,但卻無可奈何,真是難受。”
不知不覺中,中午已過,今天又下大雪,於是決定在這裏住下來喝酒,矢野重也感歎道:“盡管如此,可也不能隻埋頭於文學吧?”
“文學本來就是一個人獨立幹的事。矢野,你覺得苦嗎?”
淺野晃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一直是一個人幹。”木下半治說。
“你確實不參加任何集體行動。可又不是冷酷無情,真是個怪人。”矢野重也說。
喝起酒來,剛才沮喪的氣氛有所緩解,有了些許活力。南條源太郎也終於舒暢些:“我除了工作,就是叫女人高興。人口的一半是婦女,使她們高興,就是社會主義。”他開始胡說八道。不過,其他三個人發覺,確實好久沒有聽到南條的黃色笑話了。
叛亂的年輕軍官控製首都中心不到三天。他們以為,他們主張的純粹的天皇製會得到支持,但期望落空,被定性為發動政變的叛軍。
戒嚴司令官香椎浩平中將發表勸降公告說:“現在還不晚,放下武器回到原來部隊。”叛亂部隊隨之解散。
事件的發展正如矢野重也預料的那樣。據說少壯派軍官讚成北一輝的思想。他們的失敗和被處決,是繼共產主義之後又一個理想主義的破滅。
矢野重也等人雖然堅決反對他們的行動並且有一種危機感,但他們的失敗使矢野重也等人在內心感到沮喪的是理想主義的破滅。這個事件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目前可以預料的、沿著眼前“經濟合理性”的思路,發動侵略中國大陸戰爭這條唯一的路,,
春天終於來到了位於東京郊外田野中的大宮前的家。奈保子為了使自己的家住著舒服些,整天忙裏忙外。為了擋窗口的風,她買來了棉布,手工做窗簾。她拿起不太會用的錘子,自己做棚架。有時不小心打在手上,傷了手指也不灰心。丈夫老家佐倉用來寄蜜柑、茶葉的箱子,她也舍不得扔,精心保存起來,貼上彩色手工紙,裝盆子、盤等廚房用品。她不僅收拾家裏,一到三月,不知跟誰學的,在院子裏種上了春蘿卜和波菜。她還從荻漥站前的市場買來了玉米、西紅柿、黃瓜、茄子苗。
這樣一來,矢野重也也不能袖手旁觀。他買來鋤和鍬幫助種地。玉米長的高,種在北側和西側的邊上,接下來用木棍搭起黃瓜架,中間種蔬菜。奈保子說,東西越來越貴,要自給自足,過些日子還想養雞。
“這種生活,對﨟沙、琉璃的教育也一定有好處。”奈保子因為幹活,臉紅紅的,對矢野重也強調說。
有一天,矢野重也坐在書桌前,準備把收到岩波書庫的《諸神渴了》再最後校正一遍時,抬眼看到了田地裏的黃色水仙和三色董。昨天還沒有,肯定是昨天下午他不在家住在本鄉旅館時栽的。
花栽到什麼地方,才能叫坐在桌前的矢野重也看到,奈保子肯定動了一番心思,叫長女﨟沙站在田地裏測量過。
矢野重也對著來送茶的奈保子,指著花說:“謝謝。很漂亮。”奈保子在他身後,兩手扶著他的肩膀,似乎想看一看效果如何,把臉放在與他相同的高度,看著院子。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矢野重也扭過頭,在奈保子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在奈保子輕輕地走了以後,矢野重也看著院子,沉思起來。現在,他知道,像自己這樣的男人,再做一個有鐵一樣紀律的組織的成員,已經不可能。但因此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過這種平靜的生活嗎?看來,在中國大陸的戰爭已經沒有人能阻止。矢野重也從上海到武漢待了半年,他曾對一直陪著他的俞龍植說,我回到日本,要竭盡全力搞反戰運動。如今,他並沒有忘記當時的許諾。對情人林佩瑤的記憶,雖已遙遠,但諾言還留在心中。
怎麼辦呢?這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案。矢野重也覺得,這個世界再沒有人相信自己。
矢野重也想起這些,心情憂鬱。奈保子怕打擾矢野重也工作,悄悄走到院子裏,在窗口看不到的西邊栽蠶豆苗。那裏栽了一排前幾天買來的洋蘇草。不久會看到夢幻般的蠶豆花和如火燃燒的紅花吧。這種花,開在她童年時代遙遠的記憶深處。
最近奈保子常常想起澤田的姨媽說過的話:“奈保子,你的身上流著名門刀匠的血脈,所以絕對不能自卑。管它什麼養父母家、染房,要是那個遊手好閑的兒子說什麼,你千萬別答應。”
搬到大宮前以前,她沒有功夫深想自己的出身,但最近一段時間,她常常想起幼年時代的生活。
奈保子一邊栽洋蘇草,一邊想,自己為什麼對這種還沒開放的花朶的形狀、色彩一清二楚?真是不可思議。在她記憶深處有一副圖畫:在強烈的南國陽光的照射下,有一個草頂的小庫房,後麵是一排高大的向日葵,香蘇草火紅的花像柏樹一樣在空中開放。
戶籍上的父親野川馬吉的家,應該是在鬱鬱蔥蔥的森林中的小屋,這種圖景應該是外祖父中田市太郎的家。
奈保子停下手中的翻土的鐵鍬,喘口氣,沉浸在回憶中。她想和丈夫一起去高知的家,如果可能,也想到深山中野川馬吉的家去看看。她想親眼確認對照一下記憶中的圖景。父親野川馬吉身體好嗎?還健在嗎?好像沒人知道。
在她化解了以前心裏的緊張,思想在過去自由飛翔時,矢野重也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他在重譯法郎士的《諸神渴了》時,心情更加陰鬱。小說的主人公加墨蘭本來是一個心地善良的畫家,偶然被卷入巴黎公社,因為他誠實,所以被推舉為革命政府的法官,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殺人的魔鬼,最後自己也被送上了斷頭台。法國大革命是人民解放的典範,但從這部小說來看,在革命進行的過程中,並沒有人情味和光明。
正在這時候,南條源太郎來到大宮前的家,帶來一個新話題。他想回収用過的廢紙,製造再生紙,問矢野重也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幹?
“我在獄中就想過,如果能活著岀去,我隻幹叫人高興的事。我原來在龜戶開一家工廠,製造造紙用的橡膠滾筒。對於溶化紙漿,用纖維造紙的流程一清二楚。把舊報紙變成再生紙,關鍵問題是怎樣全部去掉報紙上的油墨。這個很難。因此,如果發明了這個技術,就能做成很大的產業。這樣,就能幫助過去的二、三十個同誌解決生活困難。”
南條源太郎最後這句話“能幫助過去的同誌”說到了矢野重也的心坎上。革命運動失敗以後自己退到了幕後,幫助那些因鬥爭而生活陷入困境的同誌,是一個好主意。
矢野重也說:“南條,你幹的時候,隻要需要我幫忙,我一定去。”
在大宮前的房子建成兩年時,矢野重也不再搞革命運動,在杉並的田野中蓋了小屋,用野川重也的名字隱居等等消息在出版社和編輯中間廣泛流傳。這些在編輯中流傳的信息,給他帶來了機遇:創元社出版《亞洲問題講座》叢書,請他當策劃委員;紀伊國屋的社長田邊茂一出版《文學者》雜誌,請他當同人;河盛好蔵推薦他翻譯安德列·莫洛亞的《英國史》,並把原書借給他。河盛好蔵是從介紹他搞翻譯的鈴木信太郎等人那裏聽說他的為人的。
矢野重也在加入《文學者》以後,又參加了以尾崎士郎為首的同人雜誌《文藝日本》。他野心勃勃,不僅要搞翻譯,也要寫一部宏大的長篇小說,給大家一個驚喜。他以在上海和武漢的生活為素材,構思一部以蔣介石為主人公的小說。在他看來,蔣介石想把中國建成一個名實相符的獨立國家,為此采取了與共產黨聯合的高超技巧,但在不知不覺中走向了反麵,變成了一個悲劇人物。
不知為什麼,矢野重也對成功的人物沒有興趣和好感。
但是,他卻想見一見蔣介石。這個想法源於日本政府說“蔣介石不是對手”。矢野重也直觀上認為,這個決定說明了日本政府何等傲慢。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在中國與他一起活動的俞龍植,在武漢見到的毛澤東、周恩來。不要說蔣介石,就是他見到的這些人,任何一個都比現在日本政府的領導人要高明得多。
矢野重也在策劃寫一部以蔣介石為主人公的現代三國演義的長篇小說的同時,對搬到大宮前以後奈保子生活意識的變化也感到驚奇。
她對丈夫愛情的表達方式,一個女人的沉著鎮靜等等,矢野重也在每件事上都有新的發現。他認為,文學就是要表現這些日常生活的微妙變化。
他想,奈保子的變化可能與生孩子有重大關係,但他是個男人,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情。至於一個失去理想的丈夫,對她的心情有什麼影響,他不願意去深想。
由河盛好蔵推薦,矢野重也翻譯的安德列·莫洛亞的《英國史》(上、下),由白水社出版不久,半年沒露麵的南條源太郎來到大宮前。正好那天淺野晃和原日本共產黨勞動者派的一個同誌也來玩。
“成了,廢紙再生技術終於成功了。這樣,造紙的資源就不成問題了。”南條源太郎哐當一聲拉開玄關的門大聲宣告。
“你說什麼?怎麼回事?”他的大嗓門把大家嚇了一跳,第一個出來的是淺野晃,接著是原來的一個同誌和矢野重也。他們三個坐在玄關,聽南條源太郎講解,但他們沒有相關的理工知識,反應平淡。
“這樣就能造出紙來嗎?”
“是造厚紙板,還是手紙?”
他們淨提一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矢野重也也是滿臉疑惑,不得要領地說:“是嗎,這樣就可以辦實業嗎?”
“我在早稲田理工學部學過技術,你們這些人,不做個實驗叫你們看看,你們就不明白!”南條源太郎急了,對著屋裏大聲喊,“夫人,有小爐子嗎?對這些沒有科學知識的人,不做個實驗叫他們看看,他們就明白不了。有大鍋嗎?借給我用一下。”
終於在玄關的水泥地上架鍋燒水煮起了舊報紙。南條源太郎不斷用團扇扇爐子,一邊嘟嘟噥噥地說:“火力有點弱。”
他把用口袋拎來的米糠放到鍋裏,舊報紙上的油墨漸漸被米糠吸走。他把變黑的米糠舀出來,鍋裏煮的紙變成了多少白一些的均勻的糊狀物。
原來是這樣,他們看懂了,但對這種東西能否造岀再生紙來仍是半信半疑。
“問題是成本。米糠吸收的效果有限。如果用化學藥品,就會破壞紙漿的纖維,成本也高。”南條源太郎坦率地說,“即使實驗成功了,工業化也不一定成功。但是,如果實驗不成功,那就無從談起。最後還有一步。”
是這麼回事。這次矢野重也終於明白了南條源太郎的意思。
又過了四個月,在一個下雨天,南條源太郎和矢野重也在街上走,看到水坑中的報紙褪了色,找到了用物理方法處理的竅門。
在他們正在籌備建立造紙會社時,矢野重也突然被東京憲兵隊逮捕。軍方的管製派頭目東條英機逮捕原共產黨的幹部矢野重也,陰謀捏造反東條派的石原莞爾使用共產主義者的事件。但是在軍隊中,也有理解矢野重也的少壯派軍官,他們讚成南條源太郎和矢野重也的計劃,幫助他們建工廠。這些軍官,有軍務局軍事科科長岩畔豪雄大佐,秩父宮(雍仁親王)侍從武官田新太郎中佐等人。這些受石原莞爾陶熏的軍人,具有以和平進駐取代戰爭,建立理想國家的想法。矢野重也對石原莞爾一無所知,也沒聽說過他根據戰鬥的日蓮宗而提岀的世界最終戰爭論。隻知道他是與自己討厭的東條英機對立的軍事將領,反對與中國的戰爭,認為“時期尚早”,與後藤新平(1857-1929,明治、大正時期的政治家)的“文裝武備”思想有相通之處,明白沒有當地人的協作無法施實殖民政策等等。
昭和十五年五月,成立了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工廠建在北海道苫小牧附近的勇拂平原,占地五萬公頃。機械設備大部分從中國廣東省運來。這個計劃在當地的推進者是北海道長官戶塚九一郎,還有與矢野重也他們的理想產生共鳴的朝日新聞社的篠田弘作等人。
在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的周圍,聚集著一些欣賞矢野重也人格的人,如以宮島清次郎為首的經濟界的援助團,朝日新聞社的經濟部長丹波秀伯,商工省的椎名悅三郎等等。這些人大多是在實業計劃啟動後認識的。這個計劃不是建立在利害得失的基礎之上,而是為了解決國家的困難,矢野重也和南條源太郎誰也不是實業家,但在他們看來,這兩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在計劃順利實施以後,矢野重也沒想到的是,從此再也無法恢複文人或法國文學翻譯家的生活。起初他認為文人的生活與經營者的工作可以並存。他原來想在南條源太郎需要幫助時,隻幹一屆二年董事。
宮島清次郎為了叫矢野重也、南條源太郎學習經營,把與國策紙漿有關係的某社社長石倉巳吉排在他們前麵。宮島清次郎決定了人事之後,把石倉叫來,對他說明了原委:“你的工作是教南條源太郎和矢野重也如何經營。他們是好料,有大氣魄,但不懂經營,抱歉,叫你去幹這個遭人恨的角色。”
石倉巳吉敬佩宮島清次郎,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工作,但又不能不服從。這種擔心在視察預定建設工廠的勇拂平原的第一次旅行中,很快變成了現實。
石倉巳吉、南條源太郎、矢野重也三人乘坐青函聯運船在函館登陸,經劄幌住進了定山溪溫泉,對於第二天怎樣視察勇拂,意見不一致。南條源太郎想,先洗溫泉,之後再慢慢商量,於是先去了大浴場。等了半天石倉巳吉和矢野重也也不來,莫非有什麼事?他回到房間一看,矢野重也騎在石倉巳吉的身上,掐著他的脖子。連見過也世麵的南條源太郎也大吃一驚,從後麵抓住矢野重也的後脖梗子把兩人拉開。不管怎麼說,石倉巳吉畢竟是恩人宮島清次郎派來的社長啊!
南條源太郎大聲嗬斥矢野重也:“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都是你不好。”
他不理睬仰著頭憤憤看著他的矢野重也,替矢野向石倉道歉。
他覺得隻是自己道歉還不夠,瞪著矢野重也吼道:“矢野,你要道歉。還沒有動工,你就動手打架,這怎麼行?這裏可不是什麼搞運動的組織。”
方才就已經不知如何是好的矢野重也,乘著南條源太郎的話頭說:“是嗎,嗨,對不起。”他說著抓起掛在小梳妝台上的毛巾說:“我去洗澡。”走了岀去。
剛才石倉巳吉說,在鄉下人麵前,要擺出了不起的架子,否則就會賠錢時,矢野重也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說:“你小子就用這種精神辦公司嗎?”
他把石倉巳吉打倒在地。這的確是矢野重也的習慣做法。被南條源太郎吼了一頓的矢野重也噗通一聲跳進浴池,慢慢地舒展四肢,心裏想,辭職算了。他發覺有人悄悄走了進來。當他回過神來回頭看時,是石倉巳吉、南條源太郎來了。
與矢野重也目光相遇時,石倉巳吉說:“呀,我錯了。謝謝。”
矢野重也茫然地說:“我不適合會社的工作,對吧,南條。”
他尋求南條源太郎的支持,但南條一聲不吭,看著別處,佯裝沒有聽到。“按照你們的想法辦好了。我說的你們不要介意。”
石倉巳吉說完,從浴池上來,去打肥皂。事情過去以後,矢野重也多次想,那時辭職就好了。過於認真的石倉巳吉,知道矢野重也比聽說的還要野蠻,大吃一驚,同時也深刻理解了宮島清次郎所說的“培養”的真正含義。
具體工作開始以後,資金、材料的調撥,招聘員工等等事,使矢野重也知道,心中所想的與實際工作有很大的距離。每每這時候,他就想,我不適合當實業家。矢野重也最初是想幫南條源太郎一把而參加經營的,一開始實際工作,就連招聘一個員工,與石倉巳吉他們的意見也不一致。
“那個人有點怪,但挺有意思。”矢野重也推薦說,但石倉巳吉的部下卻反對說:“哎呀,這可危險。工廠裏的人必須聽話才行。”
淺野晃是矢野重也發泄不滿的聽眾。矢野重也與南條源太郎經常針鋒相對。有一天,矢野重也愁眉苦臉地到了淺野晃家。
“我還是得辭職。幹夠了。我不知道那個家夥這麼庸俗。我不能再忍氣吞聲地和他一起幹。他很無聊,跟他真是白白浪費時間。”說著,他從衣袋裏拿岀給石倉巳吉社長的辭職信,“我交你,給我保存好。什麼時候我直接去見宮島清次郎先生道歉。”
矢野重也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淺野晃好言相勸,剛剛把他說通走了,南條源太郎又來了,含著眼淚說:“矢野這個家夥不行。他從來不考慮與別人協作,一意孤行,根本沒有集體意識。我不願意和這樣傲慢的人共事。今天我就辭職,以後的事拜托了。我想和合得來的人辦個小公司,不管他怎麼窮。”
對照他們兩個說的,淺野晃明白了他們在如何應酬商工省官員的問題上,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了衝突。
可能是這種緊張的人事關係加重了疲勞,矢野重也在昭和十六年冬天開始感到胸痛,連路都走不了了。醫生說這是自律神經失調,因為過於勞累引起的心髒機能低下,即所謂疑似狹心症。矢野重也張羅在柳橋的“稻橋”為尾崎士郎開完送行會後不到十天就發病了。
矢野重也病倒後,最著急的是南條源太郎,他沒心思工作,哭喪臉,見著誰都拉著手說:“矢野也許要死了。他要是死了,一切全完了。”
南條源太郎一大早就去了北海道長官戶塚九一郎的家。戶塚是製定北海道開發計劃,主動把大日本再生紙製造工廠引入北海道的行政長官。
“如果這樣拖下去,矢野有生命危險。我可能太頑固了。總之,戶塜先生,請您想辦法救救矢野。”
這位被稱為蛤蟆將軍的南條源太郎咧著嘴大聲哭起來。戶塚九一郎大吃一驚,急忙上車,趕往大宮前的矢野重也家。他看見矢野重也穿著棉睡衣,扶著奈保子的肩膀步履蹣跚地走來,不像南條源太郎說的那樣嚴重。他沒刮胡子,但眼晴還很精神。
矢野重也笑著說:“讓您惦念了,真對不起。大體上可以走了。有人說,這可能是男子更年期。”
戶塜九一郎看情況不要緊,於是放了心,告訴矢野重也,南條源太郎快嚇死了。
“在我的客廳裏,他說你的危在旦夕,哇哇地哭起來,所以我急忙跑來看一看。不過,我覺得不要緊。”
矢野重也聽了這番話,心裏高興,笑著說:“南條是個好人。因為他弟弟被警察殺了,他才賣了工廠參加了共產黨。他可能太像我了。”
戶塚九一郎推測,他與南條源一郎的衝突可能是發病原因,但看這個樣子,今後問題不大,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他說:“不管是疑似狹心病,還是愛發火,都是因氣而得。想改變這種體質,西醫不行,最好用針灸。我針灸以後,比以前平和多了。”
他介紹了四穀一家有名的針灸醫院。
這是發生在日本與美國、英國開戰之前的一個月。這次發病使矢野重也開始重視身體,很快就去了四穀的醫院針灸。
針灸效果很好,過了年,能像一般人一樣走路了,矢野重也重返工作崗位。南條源太郎不再固執己見。在舉國歡呼對美英開戰的狂熱中,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在靜岡縣建立試驗工廠,在北海道勇拂工廠的上梁儀式都進展順利。
在很多人認為日本能取得戰爭勝利的昭和十七年十一月,在成立造紙會社時幫過忙的岩畔豪雄少將邀請矢野重也到新加坡去。他在信中說:聽說你們會社已經開始生產,我猜測,尊兄已經不用每天去視事,而我有許多問題想與尊兄商談,您能否來新加坡一段時間?我在馬來戰役中很難堪,現在正在搞另一個工作。為完成這一任務,希望借助尊兄的智慧。
馬來戰役,是掌握實權的東條英機派的陸軍,對實戰的無知和官僚主義的大暴露,是失敗的例證。在馬來半島戰線,死了許多官兵。岩畔豪雄少將與總司令官意見相左,自己要求出任印度獨立機關長,常駐新加坡。
岩畔豪雄,可以說是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的恩人。對實際業務感到疲倦的矢野重也得到宮島清次郎和社長的批準,欣然接受邀請。岩畔豪雄認為,現代戰爭,必須確立情報、間諜、政治和經濟聯動的綜合戰略思維。從這一點來看,他是一個難得的文明開化的軍人。矢野重也第一次與他見麵,就很投緣。他是非開戰論者,曾說服尚未掌握實權的東條英機,去華盛頓斡旋和平,在行動能力上,與矢野重也不相上下。
岩畔豪雄少將認為,為了和平解決陷入泥潭的對華戰爭,日本支援印度獨立,使之成為強國有重要意義,計劃支持由錢德拉·鮑斯(1872-1945,印度激進的獨立運動家、政治和社會活動家,原印度國民大會黨左派,印度民族解放運動的領導人之一,也是自由印度臨時政府的領導人,印度國民軍最高指揮官。譯注)領導的印度國民軍。他認為有國際視野,能夠切實開展工作的人,非企業家矢野重也莫屬,所以把矢野請到新加坡來。
岩畔豪雄為矢野重也預備的住宅,坐落在一個可以俯瞰英國植物園的山崗上。在日本占領新加坡以前,這裏好像是歐洲某國的領事或公使的官邸,玄關的大廳前有門廊,是座仿英式建築,有三個女傭管理。
飛機為了加油,中間著陸兩次,但因是軍用飛機,很快就到了新加坡。矢野重也離開了企業經營的操心事,感到混身輕鬆。在一些華僑的領導人、印度的政治家拜訪岩畔豪雄少將時,矢野重也以機關長顧問的身份出席,同時也以岩畔豪雄少將代理的名義飛往雅加達、吉隆坡。
各國國內存在的矛盾,想擺脫西歐殖民統治實現獨立的欲望,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疑慮等錯綜複雜的形勢,矢野重也都能用十五年前在上海、武漢與俞龍植等同誌一起使用的方法論進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