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文明的共相 4.《<梅蘭芳>和梅蘭芳的文化隔膜》
昨晚,看了《梅蘭芳》,八點的場,十點半結束。和友人一起看的。散場後前後左右的人都在發表評論。友人問我的看法,我一言未發。友人以為我中途睡著了,其實沒有。眼睛和精神都非常投入地看完了這部影片。不倦,看後仍然清醒無比。回到家快十二點了,還繼續清醒。
我很少去電影院看電影,除非有張藝謀的新片。這次,不是由於陳凱歌,是因為梅蘭芳。經常與傳統文化為伴,難免喜歡昆曲,也喜歡京劇。但生也晚,梅、尚、程、荀的戲,竟不曾親睹。隻好靠錄像、戲曲片充饑。他們弟子們的戲倒看過不少。比較起來,個人性情趣味更傾向梅、程兩派。連李世濟的《鎖麟囊》也屢看不厭。梅的唱腔、身段自不必說,主要是儒雅高貴,世罕其匹。我研究晚清民國以來的學術思想史,深知那一時期的第一流的大師級人物,真可以說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京昆戲曲表演藝術又何嚐不如是。
遺憾的是,影片《梅蘭芳》並沒有把梅的儒雅高貴表現出來。也許請黎明演這個角色已經是用其非人。黎的身材過高了一些,臉孔也過長了一些,梅的優雅神韻完全沒有投射到黎明的身上。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徒有梅之名而無梅之韻、梅之骨、梅之魂的與高貴的梅派舞台不合轍的形象(自然不是否定黎在戲曲之外的諸多了不起的藝術成就)。《霸王別姬》的戲曲內涵獲得行內行外人士的認可,那是得力於張國榮的無人替代的天才的憂鬱。斯人不在,演員不好選了。
其實章子怡、陳紅,也並非得人。她們的克製不住的不能沉穩下來的輕淺氣息,讓她們和福芝芳、孟小冬南轅北轍。孟,當然是有個性的人物,但其個性是由深湛的藝術修養鑄造出來的,與梅是文化底蘊的惺惺相惜,而非浮聰巧智的世俗連接。福對孟的不能釋懷,殊可理解,但也決不是影片所表現的找上門去的破相論理。這一情節,使陳、章和福、孟形成了判若隔世的文化隔膜。《大明宮詞》裏的太平公主陳紅哪裏去了?如今即使演的是戲裏的角色,她的原生的自我也沒有離開角色而超脫退卻。章子怡演的是章子怡,而不是孟小冬。甚至章也沒有完全進入戲的規定情境。《遊龍戲鳳》唱腔好聽,那是別人配的。黎明的笨拙,也不是與情人對戲的矜持,而是緣於對戲曲舞台的陌生。
成功的是扮演十三燕的王學圻,這個角色有千鈞之力,他演出了百年京劇藝術的風骨與悲愴。還有演少年梅蘭芳的餘少群,簡直情彩繽紛,美不勝收。孫紅雷的邱如白大家都覺得好,但日踞上海時期他的性格存在一定的斷裂,實際上損傷了這個人物的精神軌跡。看《梅蘭芳》開始部分,由不得陣陣欣喜,為角色,為京劇藝術的偉大傳統,也為陳凱歌。可是,黎明一進入梅蘭芳,陳紅、章子怡一出場,整個戲就變調了。不是因藝術的需要而變調,而是離開藝術的邏輯和人物的邏輯而變調。變得蕪雜了,慌亂了,粗造了,非藝術化了。一句話,是由於文化的隔膜和文化的差異,使《梅蘭芳》離開了梅蘭芳。日踞時期的戲,顯然過於生硬,過於臉譜化。這和蓄須罷演的梅先生在當時的真實風度,無法協調起來。訪美的戲,導演和演員都顯得力不從心。而結尾,又匆忙得不明所以。
《無極》之後的陳凱歌,可能認為自己不能再輸。所以影片裏特別凸顯“怕演”和“怕輸”的哲理論辯。看完了《梅蘭芳》,覺得導演似乎仍然沒有贏。梅蘭芳是太難演也太難把握的藝術角色。單是理解他就不容易。不為其他,文化隔膜的樊籬便難於跨越。影片裏邱如白的名言,誰毀掉了梅的那份孤獨,誰就毀了梅。然而《梅蘭芳》所缺少的,正是導演念念於茲的那份“孤獨”。孤獨是文化的深層沉積物,天生與浮躁與爭競之心無緣。我有幸認識導演的尊人陳懷凱先生,那是以拍戲曲片名世的老一代導演。因此我毫不懷疑凱歌把握戲曲及諸種視覺藝術的天賦與敏感。但這一次,和上次一樣,他向藝術的附加物妥協了,而沒有完全向藝術本體妥協。
2008年12月10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