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想念愛我的親人恩人 4.《想象老去的樣子》
腰彎得像蝦米，背駝得似羅鍋，滿腦袋隻剩幾根白發，臉如曬脫水的茄子且流露著病痛和愁悶，滿口沒了一顆牙卻隻有牙床，吃飯得靠別人喂，行走得靠別人扶，邁一步得喘一口粗氣，平日裏吃的藥比飯多，三天兩頭得讓家人送醫院輸液，對人的笑容不多但脾氣卻很大……這就是有人老到很老時的狀態。這個狀態，老了的人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年輕時矯健的腰板，容光英俊的臉孔到哪裏去了？沒有老的人更接受不了這張臉，這醜陋的臉和被扭曲的身體，讓人對老去和人生產生悲涼。這老了的樣子，怎麼讓人不斷閃出埋怨：老天怎麼讓老去的人變這麼醜！老天就是讓老去的人，變得這麼醜，甚至讓其變得更醜。誰願意接受醜呢？沒有人不厭惡這樣的老去，沒有人不厭惡這樣老去時的醜態。每個人都想躲避衰老向自己降臨，躲避老了令人厭惡的醜態。盡管衰老在一天天向我們降臨，但也沒有人相信自己很快會老去，也沒有人相信自己老去也會是如此一副醜態的。
對於老去，對於老去時的醜陋，我同所有的人一樣，感到那是遙遠的事，那是與己無關的事。雖然我已中年，但我感到老去跟我很陌生；雖然我的麵容已不再年輕風采，但我不相信老去會變得醜陋不堪。
年少時，年輕時，我們怎麼會相信自己會變老，相信變老但不相信自己會變成一個醜陋的老頭呢！好幾次，我們一群無知的小孩，戲弄和嘲笑一個老人。那老頭七十多歲了，滿嘴的牙掉了，說話流口水，褲襠前總是濕的，散發著尿臊氣，背駝得鼓著包，走路帶著跛。老頭醜得讓人惡心。小孩子們學蛤蟆狀戲弄他，罵他是“癩蛤蟆”，還用土塊襲擊他。老人起初很生氣，但後來不僅不生氣，反而嘲諷我們說，娃娃，你們也會老的，也會變成我這樣的“癩蛤蟆”的……老頭的話，老頭那嘲諷的表情，讓我印象相當深刻。
很久以來，我看到古稀的老人，看到相貌醜態的老人，我會想起那老頭的醜態，會想起他的話，讓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讓我對老的狀態有種恐懼。而十有八九的老人，都是會臉變醜陋，身體變形的，自己也會如此嗎？我不相信自己會變得很醜陋，不相信自己會變得很老，老得很難看。
但現實是，我們在一天天變老，也在變醜，不管你接受不接受這個現實。
我回村見到了三個人，其中兩個我與他們彼此沒認出誰是誰來。那兩個我隻感到他是村裏的老頭，他感到我是村裏誰家來的客人，我們相互瞅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如同遇到了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我問隨同我的弟弟，那兩個人是村裏的誰啊？弟說那是誰誰，誰誰，我這才頓然想起他們來。他們的臉上，有點我熟悉的痕跡。這兩個人年輕時我們天天在一起，他們臉上長幾個痣、幾個痘一清二楚。我不明白，多年不見，他們怎麼變成老頭了，怎麼變得我認不出來了呢？我不至於也成老頭了嗎，他們怎麼會認不出我來了呢，我的變化不大呀？可是他們也沒認出我來。我納悶，是我們各自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我也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好像不是記憶出了問題，而是時光和年齡，是我們的臉都變形了。另一個與我同齡，從小一塊玩大的。我沒認出他，他認出了我。他說，喲，多年不見，真是老了。我問他，你是誰呀？他的名字我很熟，怎麼人老得認不出來了。我說，你也老了，讓我認不出來了。想當年，我們下河摸魚，上樹掏鳥，他精溜得像猴子，怎麼老得認不出來了呢？他怎麼會沒認出我來呢，況且他說，我也老得讓他沒認出來。讓我心裏很不舒服。我們都無話可說，相互發出了苦笑，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