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司機,謝平舀來一盆雪,替幾個臉上凍傷的夥計,一一把傷處揉搓過;又煮上加了幹蒲公英的黃珠子水,把老瘸的傷腳摁在裏邊燙過。而後,回自己住的那間小屋裏看信。他自己臉上也凍傷了一塊,拿毛巾在雪水裏蘸過,輕輕揉著傷處,看著信。十分鍾後,他帶上那封信,叫上於書田,到公路邊一家兼營酒食的小雜貨店裏,要了副座頭,隨便叫了幾樣酒菜。店堂裏昏暗,又要了半根蠟燭點上,把那封信放在於書田麵前,要他也看看。
於書田用粗大油膩的手指慢慢展開信紙,瞟一眼那紙上粗黑、流利且又陌生的筆跡,不無疑惑地打量了打量謝平。
這幾年,於書田過得不順。先是老婆難產死了,後來又出了跟渭貞嫂這麼檔子事。人家說,他跟渭貞好了。說實在的,他咋敢?他跟老趙學機務技術,老趙就是他老師,渭貞便是師娘。況且她正經上過中技,多咋也算個“文化人”。他呢,一個扛槍當大兵出身的,哪般配?開始有人給他提渭貞的事,他拍著桌子跟人紅臉,脖梗裏的青筋一暴多粗,說:“不知者不為罪。下回你要再說這鳥話,我就要你這騾操的好看!”是的,在老於心裏,渭貞跟趙隊長同樣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你看人家在趙隊長死後,謹內慎外,拉扯大小那四個孩子。她笑過嗎?她哭過嗎?她叫喊過嗎?真是默默地去,默默地來。一個強男人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啊。對於她,怎麼能想到那上頭去?但時間一長,說的人一多,一起轉業來的戰友,旁敲側擊從中撮合,滴水石穿,在於書田那種對渭貞嫂的敬重、同情裏,慢慢地便不由自主生出了愛慕。再想到自己也應該為她分擔拉扯孩子的責任,一雙不安、內疚的眼睛便常常離不開那外表看來柔弱靦腆,內裏卻冷靜、清醒的嫂子了……自此,再有人向他提這檔事,他便結結巴巴,低頭不做聲。後來,他木木訥訥還真找渭貞提過一回這事。渭貞先不吱聲,後來坐在老趙的遺像前哭得要暈過去。他慌張,直罵自己是渾蛋。說他絕對沒別的心思,隻是覺得,這樣對死去的對活著的,都要好受些……有幾個月,他倆再沒提這事。有一回,已經在場部修理連工作的建國回來,對老於說:“叔叔,分場長叫你到分場部那小屋去說事呢。”又對他媽說:“媽,分場長也叫你呢,去一趟吧。”兩人慌慌張張到小屋,等半天,也不見老爺子來,才漸漸覺出這隻是建國的一個“圈套”。兩人心裏明白,又不好說穿。一種難堪、一種慌亂、一種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的茫然和惆悵,使他倆相對無言,既不願走,又不想留……他們懂得建國這麼做,是想表達作為一個晚輩對這事的態度。他是希望媽媽和弟妹能得到這樣一個忠厚的叔叔的照顧……過幾天,建國又回駱駝圈子,到老於屋裏,把一雙新做的鞋交到於書田手裏,說:“於叔叔,這是我媽給你做的。你試試。看跟腳不?”於書田拿鞋的手不知往哪擱,脫口答了句:“不用試,大小都跟腳。”兒子回去,把它當做一個高明的回答,作了多種演繹,解釋給媽聽。渭貞紅起臉,啐了兒子一口,說道:“滾一邊去!他那麼個老實人,會說出恁油嘴滑舌的話?”但自此,兩家又開始了往來,而且,是大夥期望中的那種往來。事情擺到老爺子麵前,他怎麼也不相信,書田這麼個老實頭會饞上老趙的孩子的媽,不相信他倆會做出這等事。他忙找來渭貞,對她說:“你待在駱駝圈子,我不要你幹啥,我隻要你替我帶大老趙的這幾個娃娃,我給你發生活費。娃娃都恁大了,你還想啥呢?別迷瞪!”他罵於書田:“你什麼女人不好找,偏要跟老趙過不去?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有那臉、有那份兒……有……”他結巴住了,說不出更多的理由來說服於書田。隻是覺得他要批準了他倆結婚,就對不住老戰友,對不住屈死的老趙,也害了書田和渭貞。這樣,一卡兩年,他硬是不給於書田和渭貞開結婚證明。於書田這人不會拐彎,認準了的事,頭撞南牆不回身;見天去老爺子家硬磨軟泡,把老爺子泡惱火了。從去年下半年起,就再不通知他參加每晚的幹部碰頭會,也不叫他管機務大組。陰曆年前,又把他弄到謝平手下來架線,名義是“協助謝平工作”,實際上是把他一抹到底了……
沒想到信是齊景芳寫來的。
“謝平:想得到嗎?是我。嚇一跳吧?咋弄的?她這個‘爛髒婆娘’會想起給我寫信?嘖!是這麼想的嗎?讓我猜到了吧?她也想,十三四年了,你也該把我忘得光光的了。我這麼說,沒一點想埋怨你的意思,你從來就沒答應過我啥嘛。我要是埋怨你,也就不會先給你寫信了。提筆算一算,都十三四年了,這日子咋會恁早、恁快、恁……容易地就過了呢?你倒好,還自己單過著。我呢?都要結第三次婚了。照別人嘴裏說的,這些年,我都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睡過了。我沒法堵他們那些屁嘴,也懶得堵。三十出頭了,我都老了,老得都煮不爛、撕不開了,再生恁些閑氣,我還有個活頭嗎?不管他們咋說吧,我總算有了一個兒子,是做了母親的女人了,跟那些愛說屁話的人的母親一樣。這一點,他們再說再扯再損,總抹不去吧!
“今天給你寫信,不為別的。隻為要告訴你,過些天,我可能要到你們駱駝圈子走一趟。為啥去?去了你就知道了。怕猛然間相見,你不肯認我這‘爛婆娘’,所以,先給你通個氣。別到當場,見了‘老鄉’,一扭頭,叫我出醜丟份兒現世。另外,還有件大事我要告訴你。總場在三幾個月前,就給你們分場發過一份通知,讓你去場部辦理回上海的手續,你明白嗎?你在政策杠杠裏麵。你能回上海。全場的上海青年,在政策杠杠裏可以走而莫名其妙還沒走的,隻剩你一個了。這份通知,據說讓你們那個老爺子扣下了,鎖在他抽屜裏,不想給你,不想叫你走。我不明白,這麼長時間,你咋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這事就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嘛!你是真要給那位老爺子做倒插門外甥女婿?不想回你那花花綠綠的大上海?為啥呢(那小桂榮真那麼迷人)?你還不懂?政策的門不會老這麼開著。等上邊覺得,他們希望弄回城的人都回齊了,他們馬上就會關起門(大夥都這麼傳呢)。 你要不趕早,就再碰不到這樣的時運讓你今生今世換個日子過過了。我記得你比我大兩歲,你都三十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