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二)(1 / 3)

第四輯(二)

1 新 居

遷入新居了。

仿佛蜷曲久了的腿,剛剛伸直,

麻木中已覺得寬舒,

心,也開了一扇窗子,豁亮了,

軀體,似割去了繩索。

孩子,如初出蛋殼的雛鳥,

怯生生的眼睛

被玻璃的光亮晃花了,

他緊緊地抱著我的腿說——

爸爸,我要回家……

哦,孩子,我的孩子,

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

滴下大顆的淚。

2 吃剩飯的女人

我和她講阿爾貝蒂吃蘋果的故事——

那個寡婦,將蘋果藏匿

隨後,選開始腐爛的食用

最終,將三分之二腐果丟棄

可她為什麼不讓腐爛的徹底爛掉

這樣,便總可以吃完好的蘋果

她的節儉,似乎隻是為了腐爛

我說這些,是想讓她吃新鮮的食物

可她仍將殘湯剩飯泡在一起

固執地做個隻吃剩飯的女人

我知道,她挨過餓

知道每粒糧食的分量

可她的兒子,對任何新鮮的食物都已厭倦

她的丈夫,隻偶爾分食一點殘羹

違心地做出一點兒同甘共苦的姿態

3 外 公

是的,外公真是條漢子。

當他用馬架子撐起一天風雨,

用雪花當羔皮取暖

荒原,便有了第一戶人家。

火,血一樣咆哮著野性,

犁鏵目光般沉入土地,

而麻繩深深地勒入肩膊。

日子在黑土地萌生了,

豪氣卻像莊稼一樣瘋長,

當疲憊的馬蹄長長地、長長地跑過去,

那蹄印,卻像旗人的辮子,一甩

便圍起了一片肥得流油的土地。

把凍僵的腳從牛皮靰鞡上撕下來

撕得血肉模糊,

任汗珠在胡碴間滾動

像星星滑入草叢;

在虎的斑紋上走路,

射殺黑熊,用子彈摳除野狼焦綠的眼睛,

在車轍裏拾魚,

像割草一樣割取鹿茸、狐貂……

外公富了,大把大把的錢賺回來,

而闖關東的饑民,又用血汗

泡大了他的家產。

可當他浪蕩子一樣吸起了鴉片,

將土地一塊塊地吸進了肺腑,

將騾馬吸掉,將房屋吸掉,

將首飾吸掉,將別人的自己的膏脂吸掉,

便於貧困潦倒中,悄悄死去了。

赤裸著來到這個世間,

又赤裸著去了。可慶幸的,

那年月,卻給幾代人的履曆

留下一個“貧農”。

是的,我沒有見過外公,

他隻活在媽媽的故事裏,

可我總想起那條開荒辟地的漢子,

總用舅舅的眉眼,媽媽的臉盤

組裝外公的肖像……

4 祖 母

一盞燈滅了

當雪花撲打窗紙

白雪在瞳仁裏變黑

你已感覺不到人世的冷暖

靜臥在自己的軀體之中

雪一樣平靜安詳

祖母

在你咀嚼夢囈的時候來到你的身邊

會的,你會聽出我顫栗的聲音

剝開你的眼皮

對著我的眼球遲緩地轉動了一下

我知道你蠕動的嘴唇要說些什麼

痛楚中我體驗著雪的重量

戶外傳來大雪壓斷枝椏的聲音

鍾聲熄滅了

時鍾裏棲息著無數收攏翅膀的黑鴉

雪地鋪開死亡的背景

流淌的哀慟已結成晶體

此時我的耳邊隻留下叫賣冰果的聲音

和你臥在床上的喘息

生命是一隻殘破的籃子嗎

曾裝滿了柴米油鹽的籃子

裝載過歡樂、憂愁和哀傷的籃子

燈下你拆散竹籃生火

像拆散自己的肋骨

老去的時間是一種疾病

季節對於死去的人已沒有意義

你不會知道了

即使春月於你的靈前獻上一束白花

白熾的花瓣

燒灼的也隻是我的靈肉

5 寫給媽媽

1

媽媽——

你睡去了

時光在瞬間停滯

臉上的皺紋張開

弓緊的腰身也已鬆弛

你卸下七十六年的疲憊與艱辛

隻留下安靜和迷茫

媽媽——

你長久地閉上了眼睛

這世界不再打擾你

再沒有什麼讓你淚眼迷離

牽掛、心疼

你閉合的雙唇

將聲音隔斷、氣息隔斷

再聽不到你的細語叮嚀

吐露的心跡

與痛楚的呻吟

一切放不下的,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