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二)
1 新 居
遷入新居了。
仿佛蜷曲久了的腿,剛剛伸直,
麻木中已覺得寬舒,
心,也開了一扇窗子,豁亮了,
軀體,似割去了繩索。
孩子,如初出蛋殼的雛鳥,
怯生生的眼睛
被玻璃的光亮晃花了,
他緊緊地抱著我的腿說——
爸爸,我要回家……
哦,孩子,我的孩子,
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
滴下大顆的淚。
2 吃剩飯的女人
我和她講阿爾貝蒂吃蘋果的故事——
那個寡婦,將蘋果藏匿
隨後,選開始腐爛的食用
最終,將三分之二腐果丟棄
可她為什麼不讓腐爛的徹底爛掉
這樣,便總可以吃完好的蘋果
她的節儉,似乎隻是為了腐爛
我說這些,是想讓她吃新鮮的食物
可她仍將殘湯剩飯泡在一起
固執地做個隻吃剩飯的女人
我知道,她挨過餓
知道每粒糧食的分量
可她的兒子,對任何新鮮的食物都已厭倦
她的丈夫,隻偶爾分食一點殘羹
違心地做出一點兒同甘共苦的姿態
3 外 公
是的,外公真是條漢子。
當他用馬架子撐起一天風雨,
用雪花當羔皮取暖
荒原,便有了第一戶人家。
火,血一樣咆哮著野性,
犁鏵目光般沉入土地,
而麻繩深深地勒入肩膊。
日子在黑土地萌生了,
豪氣卻像莊稼一樣瘋長,
當疲憊的馬蹄長長地、長長地跑過去,
那蹄印,卻像旗人的辮子,一甩
便圍起了一片肥得流油的土地。
把凍僵的腳從牛皮靰鞡上撕下來
撕得血肉模糊,
任汗珠在胡碴間滾動
像星星滑入草叢;
在虎的斑紋上走路,
射殺黑熊,用子彈摳除野狼焦綠的眼睛,
在車轍裏拾魚,
像割草一樣割取鹿茸、狐貂……
外公富了,大把大把的錢賺回來,
而闖關東的饑民,又用血汗
泡大了他的家產。
可當他浪蕩子一樣吸起了鴉片,
將土地一塊塊地吸進了肺腑,
將騾馬吸掉,將房屋吸掉,
將首飾吸掉,將別人的自己的膏脂吸掉,
便於貧困潦倒中,悄悄死去了。
赤裸著來到這個世間,
又赤裸著去了。可慶幸的,
那年月,卻給幾代人的履曆
留下一個“貧農”。
是的,我沒有見過外公,
他隻活在媽媽的故事裏,
可我總想起那條開荒辟地的漢子,
總用舅舅的眉眼,媽媽的臉盤
組裝外公的肖像……
4 祖 母
一盞燈滅了
當雪花撲打窗紙
白雪在瞳仁裏變黑
你已感覺不到人世的冷暖
靜臥在自己的軀體之中
雪一樣平靜安詳
祖母
在你咀嚼夢囈的時候來到你的身邊
會的,你會聽出我顫栗的聲音
剝開你的眼皮
對著我的眼球遲緩地轉動了一下
我知道你蠕動的嘴唇要說些什麼
痛楚中我體驗著雪的重量
戶外傳來大雪壓斷枝椏的聲音
鍾聲熄滅了
時鍾裏棲息著無數收攏翅膀的黑鴉
雪地鋪開死亡的背景
流淌的哀慟已結成晶體
此時我的耳邊隻留下叫賣冰果的聲音
和你臥在床上的喘息
生命是一隻殘破的籃子嗎
曾裝滿了柴米油鹽的籃子
裝載過歡樂、憂愁和哀傷的籃子
燈下你拆散竹籃生火
像拆散自己的肋骨
哎
老去的時間是一種疾病
季節對於死去的人已沒有意義
你不會知道了
即使春月於你的靈前獻上一束白花
白熾的花瓣
燒灼的也隻是我的靈肉
5 寫給媽媽
1
媽媽——
你睡去了
時光在瞬間停滯
臉上的皺紋張開
弓緊的腰身也已鬆弛
你卸下七十六年的疲憊與艱辛
隻留下安靜和迷茫
媽媽——
你長久地閉上了眼睛
這世界不再打擾你
再沒有什麼讓你淚眼迷離
牽掛、心疼
你閉合的雙唇
將聲音隔斷、氣息隔斷
再聽不到你的細語叮嚀
吐露的心跡
與痛楚的呻吟
一切放不下的,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