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活散記 5.有允無賒
陳秋原先生是一位報刊編輯，二十多年前我曾向他投稿，陳先生反複幫我修改，最終拙作見報了。而後他時常來信鼓勵、培育我愛好文學的熱情。對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陳先生如此獎掖後學，令人感激萬分。八年前，陳先生曾大病一場，我得訊趕到上海華山醫院探望，在病榻前，陳先生叮囑我說：“你工作很忙，又相隔萬水千山的，不要惦記老頭子，我會沒事的，你若有心，在我生日的那一天，給我寫信，問個好吧！”我唯唯諾諾……
4月17日，一個別樣的日子，陳老八十一歲的壽辰。當身邊一切瑣事處理停當之時，夜已深沉，我獨立風滿袖的窗口，努力讓自己的心緒空曠開來，幽靜下去。寂寂的時空，默默的我，伏案，以書信為船，橫渡八百裏相思海，我來看你，陳老。盡管夜已深沉，盡管四野寂寂，盡管身心疲憊，盡管明天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但對老人家所允的事能賒麼？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穿過窗外墨色的天幕，數點星光，依稀想見那蟄居在姑蘇城外，欸乃聲中倚窗遠眺的陳老，還有他那木木的眼神。為了踐行八年前在我的心田上種下的諾言，每年的這一天，都會如期寄我浙南春色一枝柳，從來不敢爽約。這幾天，期中考試，領導視察，心靈空間被塞得滿滿的，歸家的時候，驀然回首，4月17日即將成為過去時矣。這時理智提醒我，要向季布那樣，應諾無賒。於是，我奮筆疾書……
對一個老人家所允之事能賒麼？若問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桐大槐樹。其實，一位老人，就是一個家族的一棵參天大樹嗬，她的每一圈年輪都浸透了櫛風沐雨的滄桑，每一道皺紋都刻進了生命旅程的艱辛。此時，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也。看似硬朗的身軀，其實危機四伏了，就像宋慶齡、張學良那樣，一個小小的感冒，就能讓一代英豪轟然倒下，成為一尊雕像。
記得7年前，一位老師身患多種肝病，抱著對生的渴望，決意要做伽瑪刀手術，然幾年求醫路，家陡已四壁，教委辦倡議教師同仁獻愛心，捐善款，當我們匆匆赴溫，將救命稻草呈到病榻時，他剛剛從手術台上下來，精氣神甚好，我等頗覺欣慰，誰知第三天噩耗旋至，鄭老師溘然長逝矣。我當下愴然，俄爾喟歎。倘若當時我假工作繁忙之借口，拖那麼三、四天，才作溫州之行的話，那我將有何麵目以對教師同仁的拳拳愛心，更有那鄭老師駕鶴西歸途中，那茫然的回眸！
一位老人，日薄西山之際，就像道路上老了春心的楊柳那樣，再也舞不動了。孔子72歲那年對門生說，“吾不複夢見周公。”孔子晚年連夢都沒有了，作為一個偉大的思想家，這是何等淒慘之事啊！每天在鋼筋叢林中逡巡的人，“至少我們還有夢”，我們在世事的風中掙紮沉浮，每每狂風肆虐的時候，在風中飄搖卻不曾輕易倒下。因為我們在出發、上路、到達、離開的生命輪回中，我們尚在“上路”，離百發蒼蒼的生命彼岸，尚有一段路程。但是作為一位老人，卻已然“到達”，卻無法預見“離開”，也許一個噴嚏，就能使這棵參天大樹花落夢逝葉凋零。
對老人有允無賒是感恩的表達，是歌唱生活的方式。讓我們在心底種下感恩的種子，向賜予我們生命的父母，向住在東經121度，北緯32度的陳老，向天底下所有善良的老人鞠躬，用對老人有允無賒的態度來表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