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34節
1987年,美國導彈和伊朗水雷:欲住大房先當“大官”,泛政治取代經濟規律。
這段文字,是我在80年代的兩張破紙上看到的。字跡已經模糊,一邊辨認一邊自己也慚愧,那時怎麼才說兩句話就和人火了?而且那人是誰,竟一點也想不起來。不過也隻有那時的文字,才能錄下那時的心境,和那時的語境。
那是1987年。
那天,一位熟人在電話中說及現在怎麼搞住宅商品化?隻有經濟很發達的國家才能買賣房子。我立刻覺得自己就像一枚底座噴射著火焰的導彈,升騰起來,射進電話線:像你這樣,住著那麼好的房子,當然不會對住宅商品化感興趣!
不是我對住宅商品化不感興趣,是現在誰買得起房子?
怎麼不能買?隻要開始商品化,各地就會有具體的政策。蛇口每人可以貸款1萬元,分好幾年還。常州那麼多老百姓都買了房!當然,這是不完全的商品化。一步一步來嘛。
你怎麼知道常州人擁護商品化?你調查過了嗎?你了解了幾個人?
天!我數都數不過來我采訪了多少人!我寫了一篇五六萬字的關於住宅商品化的文章,也容納不下我采訪的人物。
電話線兩端的戰火,越燒越旺。已經搞不清是美國摧毀了伊朗鑽井平台,還是伊朗擊中科威特油輪。這時隻聽“啪”的一下——電話掛了。原來哪一方也不能給對方實毀滅性打擊,不過是作出反應而已。
是麼,很多地方沒有開始住宅商品化,我不能要求人家超越這個現實。
不過,即使商品化的時機還未成熟,不也應該為住宅商品化呼籲嗎?
當然,不能強求一律。怎麼可以往別人的思想天地扔導彈、炸水雷呢?善哉,善哉。
然而放下話筒還是火。前一階段在外地一邊采訪住房問題,一邊還老是聽到什麼按局級待遇分房,按副局級待遇分房,好像欲住大房先當“大官”。那麼,如果我自己是個什麼長,因而給了我一套相應的住房,我要不要?要,而且很高興。因為我不可能還有別的途徑得到住房。人同此心。隻是我不會做官罷了。獲得住房,最穩當、最體麵、最合法的途徑就是做官。泛政治取代經濟規律。
每每在北京街頭馳過,看到那些變魔術似的冒出來的新樓,實在覺得難為國家了。但是怎麼才能住進去呢?魯迅在《傷逝》中寫的涓生和子君,從任何方麵看都不是自由人。今天的年輕人有著是能使他們深感難以企及的自由。不過,涓生和子君多少還有過選擇住房的時刻:“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這個“看了二十多處”,倒是今人很想體味一下的。住的兩居室!何況不有兩居室的平方乃至立方。多占有一套兩居室,便多占有了幾萬元的商品、幾萬元的公共財產。
於是好像擠公共汽車似的往宦途上擠。體製的弊端扼殺了多少想像力。
我前不久去故宮太和殿看出土史物展覽。我們祖先的想像力。創造力,不能不使令人感到羞愧!一個距今5000年的大型青銅麵具。兩隻千裏眼,鑄成眼眶長出的兩根圓柱。彎彎的嘴巴一直咧到兩邊的耳根。耳朵又大如風箏。這兩年流行變形的人物畫。誰知道古人早已會變形地表現器官的功能,表現人本身!
中華民族若不是兩千年封建的統治,該是如何的聰明過人。又何至於今天還要為住房商品化喋喋不休。
已經是1987年了,天地大了,選擇多了,唯獨在住宅上沒有選擇的機會。於是住房作為一個問題,便突出又突出了。美國從30年代就開始了購房熱,從而刺激了建築業和金融業。中國從80年代開始了建房熱、分房熱、要房熱、鬧房熱、先做官後擴房熱、先搞房後戀愛熱、有房的單位投奔熱、有房的家庭保姆熱。或者想熱而不得熱,而不知怎樣才能熱。
想像力萎縮了。
於是我在電話裏和人講到住房商品化,就引起了一場美國導彈和伊朗水雷的戰火。
不斷提高的生活水平必定刺激起不斷增長的住房需求;不斷提高的自由意識更是小不讓住宅、戶口等捆住自己的身子。我跑了深圳、常州和上海。寫了篇《1987: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