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45節
1989年在蘇樺病房的抽屜裏,看到孫超的一封密密麻麻整整11頁的長信。蘇樺早就說過,他要是死了,把骨灰撒在他打過遊擊的地方。
1989年7月,收到一封合肥來的信,說蘇樺病重。我走進廚房,衝著水池掉淚。腦子像水池一樣空白而沉重。然後打電話,找人,等飛機票。腦子還是像水池。
誰也說不清蘇樺自己到底清楚不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半年多以前就開始便血,厲害時一連二十多天。就是不願檢查。蘇樺妻子梅大姐早在一隻他上鎖的抽屜裏看到一張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悄悄去放大的黑白標準像。他來不及打招呼就離去的話,權且用這張照片陪伴她了。梅大姐明白。她抹去淚水,把照片原樣放回抽屜裏。不說,不問,“不知道”。
那回梅大姐對著標準像抹淚的時候,蘇樺在滁河的一條小船上。正是攝氏三十七八度的高溫,蘇樺頂著一隻無補於事的破草帽,沿河逐段研究抗洪救災問題。7月9日,到了全椒縣。裝了泥土的麻袋在搶險工段上疊起了堤壩。坑窪、滑涮。年輕的秘書揪心地盯著蘇樺的腳,任何一瞬間都可能打滑、摔倒。65歲了,曬了一天,說了一天直到半夜12點,還在對縣委、縣政府的同誌們說抗洪……
全椒、定遠、鳳陽、肥東、肥西……蘇樺早就說過,他要是死了,把骨灰撒在他打過遊擊的這些地方。
這位曾經的英氣逼人的敵後武工隊長,現在住進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四樓的病房,暗暗的。空調機以它不可理喻的噪音幹涉我們的談話。他就在這樣的“空襲”中度過他的有生之年?他應該住比這好得多的北京幹部病房。入院前他正好在北京。人家給他聯係好了醫院、醫生。他不去。
我調整一下情緒,快活地說,我正好到合肥來玩,聽說他病了,就來看看他。
然後竟無話。
在真人麵前說假話竟是這麼難。事先說好一定要避免的冷場還是出現了。我和他本來無話不談的嘛。我即興拽來一個話題:“官倒”。他滔滔起來,胸脯竟然大起大伏著,我真怕這樣會不會擠壓、弄破了他肝上突起的癌腫瘤。他越說越激憤。媽的!他罵,極響亮的。
1984年,當時任副省長的蘇樺建議搞開發性農業。譬如地處大別山的六安地區,如果不把山區的資源優勢轉為商品優勢,如果隻能出賣資源,那麼沿海地區經濟的發展,就可能把安徽山區變成“殖民地經濟”。如今六安地區有規模很大的羽絨廠。六安的6縣1市都養鵝,人稱白鵝經濟。更宵造絲、服裝等企業。5月,蘇樺主持的辦公會議上,確定了全省發展戰略綱要。而後成立了省經濟社會發展戰略聯合研究室。
1987年12月的一天,他上了石膏的手揮動著在工地忙碌,晚上在安慶賓館召開會議。來自全國各地的人,準7點,像踏著時針進來似的,挨著圍成一圈的沙發順序坐下,順時針一般。我們離開他那屋的時候,是24日,也是25日。因為是午夜零點。第二天吃早餐時,聽人說蘇樺坐早晨7點的車去蕪湖解決一個什麼工程的問題了。他到一次安慶,連安慶的兩個兒子都沒顧得上見,隻一個外孫女在24日中午來食堂買飯吃,坐在他身邊。長得那麼像。外孫女也不說話,隻是微笑和吃飯。同時吃飯同時微笑。然後,外孫女還是微笑。然後,蘇樺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