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49節
離他越遠我越可以哭出聲音來。他說他現在不想死,聽了小平同誌的講話他不想死。
這是1988年秋。火車停在穆陵縣的八麵通鎮。八麵通,多有意思的地名。車站上鋪滿了本地特色的TAXI——馬車和驢車。馬鞭上係著紅布條,馬臀上係著鈴鐺,板車上鋪著大花床單,高級一些的還支上一個帶花邊的彩條麵頂。人吆馬叫,驢馬市似的鬧騰。驢車、馬車載上旅客四通八達地散開了。出租車!我喊。馬車“司機”赤膊套著件敞開的西服。他一甩馬鞭,馬車響著鈴鐺朝我駛來。我坐上花床單,享受那馬蹄得得響和鈴兒響丁當的敲擊樂。
住進招待所,才知道我專程來訪的人物被泥濘困在兩百裏外的原始森林。我便有一種困守孤島之感。招待所外邊的土路,好似被雨水犁過、被馬車深翻過,鮮有下腳處。我本能地提起裙子,免得那不可能不濺起的泥漿在我的裙子上留下太多的紀念。
終於那輛陷在原始森林裏的車開回來了,給我載來了我等待的人。
他遠遠地向我走來。我遠遠地向他迎去。他1.9米的大個子大步跨著。我小跑著。他的大長腿加上他那至少44碼的大腳,就這麼邁著都比我小跑快。他雙手高舉過頭頂向我抱拳致意。我笑著向他揮手。我沒有看清他的臉。本來是可以看清的。隻是他的氣勢、他的胸懷、他的豁亮、他的坦誠,使我無法顧及去看他是什麼樣兒的,隻是感到一種信賴、一種相投、一種麵對海納百川的震撼、一種站在他跟前自己一下變小了的奇妙感。一個人麵對大海時更多的是去感覺海的氣概,而不是去看海長成什麼模樣。我知道,我飛機火車馬車地尋訪到此地,值了。我尋訪到的是大海,是清澈透明的大海。
他叫王方宇,黑龍江穆陵縣運輸公司經理,一個在小鎮上搞大改革的人。我寫了篇報告文學:《寧靜的小鎮上有一個不安分的大個子》。但是,一年多後,他從廣袤的黑土地走進了天津腫瘤醫院對麵的一個狹小的招待所。他是知道我來,所以“逃出”住院處到招待所221房間等我。我走進221房,就見一個人長得很像他,不過比他老,他病重也不能一下老成這樣。不過真是很像他,簡直就是他,就是他?!
我們握著手。他注視著我:“讓我看看,你身體好嗎?”
這話本來應該我說的。
我聽說方宇得了晚期肺痛,心裏嘴裏一直念叨著然後坐上大巴從北京趕到天津,找到這個小招待所,然而差點“找不到”認不得了。
如今方宇這四十兒歲的人,駝起了背,不再顯得那麼高大了。
發現病是1989年12月。而11月他還從黑龍江跑到深圳,又跑到廣東順德,去解決出口洗澡巾的包裝問題。我知道他返回北京會來我家的。但是沒有來。這次才知道他一抵京就聽說母親病危,連夜趕同黑龍江,帶著他為母親買好的戒指和耳環,母親看他一眼就故去了。到底也沒能讓母親活著的時候戴上金戒指。一共11克重。他說。
他用兩隻大手捂住臉哭著。以前他每對我講起他放去的父親就這樣。他是穆陵縣有名的孝子。我想,畢竟他母親活了八九十歲了,他才四十幾歲!
他頸部的幾個瘤子使脖子腫得與腦袋一般粗了,才去哈爾濱檢查,醫生說你的腫瘤已經從肺部下端轉移到胸部和淋巴。胸部那個瘤7mm×8mmx4mm那麼大,壓迫著氣管食管和動脈。所以喘不過氣來,駝了背。醫生說你來得太晚了,過不去這個春節丁。方宇說那還住院幹嗎?第三天就回到公司,主持兩個會議。
方宇從來不怕死。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天,他從張家口趕到當地扒了4天4夜,用他的手裝進塑料口袋的屍體就有500多具。然後又發現一幢倒塌的4層樓的預製板下還壓著一具人體。餘震不斷,隨處都有物件往下砸。萬一這個人體還有氣呢,這麼想的同時方宇已經爬下去了,往傾斜交錯的預製飯下爬。被卡在預製板裏的是個小夥,仗著年輕還真活著,方宇讓上邊吊起預製板。那預製板,一層層地夾著屍體,這麼一吊便如打開了一個鮮血噴頭直住方宇身上淋血。方宇一人血泡著似的忙活了4個小時,才把小夥從預製板間“接生”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