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疑懼地瞥孫子一眼。孫子那身幹部服對他具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藏在亡妻首飾匣裏的那些契書,是他幾十年血汗換來的,他摸都還沒摸夠,他怎麼可能又把它們拱手相讓?那簡直是要剜他的心頭肉咧!剛剛回到他手裏的丁字丘和曬簟丘是那樣的滑膩肥沃,泥香四溢,雖被堂弟一家霸占,闊別多年,可他對它們仍是那麼熟悉和迷戀,閉上眼睛,就能陶醉在那種特別的泥香中。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將他的田地割舍予人的,田地就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他一切的一切。可是他無法回駁孫子的大道理,更無法藐視孫子那灰色身影所代表的權威,他隻好回避,暗自祈盼這一切不是真的。他像一堵山崖一樣沉默了,接著,不聲不響地踅到茅房,挑起一擔尿桶到菜園裏去。澆菜時,他恍恍惚惚,四周景物很不真實,手中的尿簞卻重若千斤,他一次次地將尿水潑到菜心上去了。
陶祿生站在階基上一籌莫展,母親秋蓮從堂屋裏出來,責備道:“祿生,你對公公太不恭敬了,莫說你隻是個區長,就是縣長、省長,你也是他的孫兒,你也得孝敬他!”
“娘,我心裏急得出血呢,哪顧得了許多!”陶祿生將事情的嚴重性細細敘說一遍,問,“娘,你曉得公公把田契藏在哪裏嗎?”秋蓮眨眨眼,連連搖頭:“使不得使不得,那是你公公的命根子,你拿了它,就是要了公公的命呢!”“讓他現在心疼一陣子,也比將來當地主挨鬥強!娘,不用您去拿,指點一下就行,讓公公罵我吧!”陶祿生說。秋蓮慌亂地朝陶秉坤房內瞟了一眼,擺手道:“我不曉得不曉得!”
陶祿生隻好自己去尋。祖父有用壇子藏錢埋在火塘裏的習慣,但田契估計不會這麼藏,容易黴爛。他走進陶秉坤臥房,打開櫃子和書桌,仔細查看一遍,裏頭盡是祖母遺留下來的舊衣物和碎布頭之類,一股陳年氣息。把頭伸進床底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可疑之物。床墊被他掀起,扒開鋪草找,也沒有收獲。他將床重新鋪好,手無意中觸到那隻四方的長枕頭,抓住一捏,發現裏麵有硬物。他將枕頭拆開,從裏頭掏出一個小小的紅漆木匣來。小時候,他見過這個木匣,它是祖母的首飾匣。他把匣子打開一看,裏頭果然是一卷田契字據。
陶祿生揣了田契走到階基上。太陽已經落土,陶秉坤還在菜園裏忙。秋蓮在門檻邊擇菜,憂心忡忡地望著兒子。陶祿生望一眼祖父躬著的背影,不覺起了惻隱之心,眼角就有些濕。他曉得祖父這一生非常不易,他的作為對祖父來說意味著幾十年夢想的破滅。可這是沒辦法的事。這時二叔玉山、哥哥福生和祖父請的長工莫胡子一人挑一擔紅薯吭哧吭哧進了院子。陶祿生連忙下了階基,過去打招呼。玉山和福生見了他,都十分驚喜,將紅薯倒在堂屋裏後,圍著他說長道短。他們的汗氣裏和言語中,都有一股清新甜腥的紅薯氣息。說了一氣,玉山瞥見他手中的田契,疑惑地:“祿生,你這是?”
他連忙把二叔和哥哥拉到一邊,避開莫胡子的耳朵,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嚴肅地說了一遍。玉山問:“祿生,真的非得這樣麼?”他點點頭:“非這樣不可!否則會累及全家。事情若不是這麼嚴重,我也不會急急忙忙趕回家來。二叔,哥哥,公公是不會主動賣田的,我又不便出麵,這事隻有請你們鼎力相助了。凡是公公買進的田,都要賣出去,一丘也不能留!”玉山皺眉想了想說:“既然非此不可,那就依你的辦吧,你是區長,大概不會錯。可如今田賤得很,你公公買田才一個多月,田價又跌了很多,隻怕值不了幾個錢,劃不來呢。”陶祿生說:“顧不了許多了,再賤也得賣,送也得送出去,隻要不當地主,怎麼都行。你們聽說誰想買田嗎?”福生說:“上次公公買田時,玉賢叔就羨慕得流口水呢,幾次跟公公說,想要公公勻幾丘田給他,公公沒答應。”陶祿生點點頭:“好,你們去辦這事吧,賣給誰都行,脫手越快越好。還有,你們暫時莫聲張,莫讓公公曉得了,脫手了再跟他講。”
陶祿生將須脫手的田契清出來給了二叔,把餘下的放回祖母的首飾匣裏,再塞進枕頭照原樣擺好。陶秉坤從菜園裏出來,回臥房裏去了一次,吃飯時雖繃著臉不說話,卻也沒有發作起來,陶祿生就揣測,祖父還沒有發覺田契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