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你是最像孫中山的”
他去廣東中山縣,一群姑娘遠遠尾隨著他。她們終於特崇敬地圍上了他:“先生,在所有演孫中山的演員中,你是最像孫中山的。”
不過他沒像孫中山那樣留著胡子。他連頭發都不留,隻一個板刷頭。思路偶爾“停電”時,他靈活地伸出那短短的胳臂,用他那圓乎乎的小手頑童似的抓幾下“板刷”。那上邊似有什麼機關,這一抓,思路又正常運行。是的,如果孫中山再兌點調皮,兌點幽默,兌點童稚,兌點樂天,兌點無拘無束,透心透肺,那就像他。
他趙忠玉可從來沒想到要去演孫中山。不過他每天上班也確如粉墨登場進入角色一般提足了精神。個子雖矮而精神不矮。人說你真像日本人。他說你錯了,是日本人像我。這些年他常與外商談判,人問與外國人談判覺得怎麼樣?他說我在他們麵前不也是外國人?與協作單位飯桌上談判,少不了捏著鼻子喝兩口,於是明白話當酒話說。他那飽滿的額頭裏,什麼時候都明明白白地想著攀鋼十幾萬職工、家屬的利益。他在白宮看到美國曆屆總統不論政績大小,從華盛頓開始一人立了一個銅像。他說他當總經理時大家別宣傳他,他下台後也別搞臭他。他在台上歡迎大家提意見,他下了台誰再提意見誰就是小入。他那清亮、聰靈的眼睛,好像在向世人證明一條真理:真的和善的才是美的。他那挺拔的鼻子向這世界高聳著,呈現鋼鑄似的承受力。人說攀鋼這麼大壓力也虧得他頂得住。他笑道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麼,我個子小,才一米六。他一笑,充溢著善,閃爍著調皮,孩童般地純淨,不能想像他已經五十八歲了。但從背影看,他的背竟是有點駝了。這背上,實實在在地壓著十幾萬人的利益。所以他需要打點起精神。他說話嗓門很高,他說個子矮的人嗓門高。或許嗓門高能使人長高,能給一個企業提神?於是他有咽炎。他的笑聲和話聲是同步的。笑聲如河流,話聲如河裏的船。河水載著船,船拍擊著水。每每他說了話離去後,總還感到是河水載著他走的。船走了,船劃下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悠悠地、悠悠地才平靜下來。
他作報告,往麥克風前一站,一口氣講上三個小時,從來不用發言稿。腿是用來站的。眼睛是用來與大家交流的。他說如果有一天站不動了,他就不作報告了。他說話好激動,所以雙手往口袋一插,免得說到忘情處手舞足蹈碰了人。他講的是極流利的常州普通話。有時免不了問大家:我說得是不是太快?我的南腔北調聽得懂聽不懂?台下聽者正聽得張著嘴笑,定格似的笑。早上喝了稀粥的也舍不得丟下報告去“方便”,如同聽相聲似的生怕漏了一個包袱。他說話的訣竅,其實也很簡單:說真話。精彩和忠厚,在他身上如此地融合貫通。和他在一起,感到率真、友愛、氣勢、信心、包容;感到天更大,地更寬,生活更美好,人更像人。
趙忠玉說,一個經理錢不要裝錯口袋,睡覺不要上錯床,盡可以放開膽子工作。他說他是風箏,線在黨委手裏,怕什麼?這隻風箏也隻有在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順風暖風裏,才能自由飛翔。他從二十三歲開始在鞍鋼當科長,之後當了二十四年科長。看來他要當一輩子科長了。但是從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的1979年底開始,他一年裏來了個三級跳,從科長升到處長升到攀鋼副總經理。至1981年公司總經理黎明上調到冶金部任第一副部長,就由趙忠玉主持全麵工作了。我們的報告文學往往寫一個前任廠長扔下一個爛攤子,新任廠長使工廠騰飛,於是顯出英雄本色。攀鋼的前任經理黎明早已顯出英雄本色,交給趙忠玉的是一個盈利、向上、在陽光中崛起的企業。公司上下對趙忠玉的要求就高了。攀鋼條件又艱苦,一線工人很多是從四川農村招的。來的時候十八九歲,然後回村找對象。一年探親一次,孩子不認識爸爸。孩子對爸爸說:你不是我爸爸,我家裏有個爸爸。家裏還有個爸爸?孩子用小手指著牆上的照片:這是我爸爸。爸爸看著自己的照片。可以鑄鐵、可以煉鋼的鋼鐵漢子心頭一酸,兩腿發軟。終於孩子懂得這爸爸就是爸爸了,爸爸又要離家了,如期返回煉鋼爐旁。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工人嗎?趙忠玉說,外國人可能都不能想像這經年累月的夫妻兩地生活。越是在偏遠地區工作的人,越是不能虧待了他們,不能造成他們的心理不平衡。否則公正嗎?趙忠玉的筆記本上記滿了尚待解決、亟待解決的問題,以人為中心的問題。他說人的致命“弱點”是被人尊重。先有尊重,爾後有積極性,爾後才能按著優勝劣汰而不是優汰劣勝的規律進化。
攀鋼給每家安上熱水器,公廁是白瓷磚加馬賽克。趙忠玉要攀鋼的人養成天天洗澡的習慣,讓攀鋼人上廁所不用跟著感覺走。他說攀鋼的文明要從洗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