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5 墊底兒(1 / 1)

第七章 5 墊底兒

幾個陌生的小夥子敲開了我的門,張口就叫蔣主任,讓我一激淩,我是哪門子主任?但很快就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了。高高興興請他們進屋,拿煙沏茶。我喜歡和工廠來的人聊天,什麼時候來都行。坐定以後我請他們自報家門,為首的說:

我們就別一一介紹自己了,一您把我們的名字寫進文章,二是您聽了也未必都記得住,我們有個共同的大號,保管您不會忘記,叫:墊底兒的!

墊底兒的?

《紅燈記》裏有一句詞兒:媽,有您這碗酒墊底兒,什麼樣的酒我都能對付!會喝酒的人在喝酒前先吃幾口菜或咬幾口饅頭、麵包之類的東西,有了塾底兒的,不容易傷胃,不容易喝醉。您下飯店點了一盤燉鮑魚,端上來鮑魚隻有幾個,單擺浮擱在油菜和玉蘭片的上麵,論數量油菜和玉蘭片比鮑魚多得多,卻是為鮑魚墊底兒的。

我笑了:好一個墊底兒的,今天碰上巷子了。你們可知墊底

兒不一定是壞事,更不等於不重要,比如社會,盡管像寶塔一祥

分出許多階層,沒有塔基焉有塔身和塔尖?做尖子是極少極少的,大部分人是墊底兒。在下麵墊底兒也有墊底兒的好處,至少比在上麵牢靠安穩。其實世界上任何一種能立得住的東西,都得有底兒,底兒正上邊就穩,底兒斜上邊必歪,底兒壞上邊就塌。話是這麼說,可現在誰拿墊底兒的當回事?您當過我們的車間主任,對工廠的情況還知道一些,所以帶著一肚子不明白來請您開導開導。

別客氣,我當車間主任那會兒你們還不知在哪兒轉筋呢,隻能說我當過你們的師傅的車間主任,老皇曆了。因此,你們不明白的我也不一定明白。

美國的大明星泰勒,嫁給了一個開推土機的工人,他們沒搞‘文化大革命’,那推土機手也不是好萊塢的‘工宣隊長、他們居然能湊到一塊兒,您說邪門不邪門?明星不覺得屈,工人不覺得低。他們從來不說工人是主人,可工人活得像個人,在任何人麵前也不必自慚形穢。不像我們,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有些女演員、女知識分子下嫁給工人,‘文革,一結束,又紛紛離異。現在可好,產業工人兩低:收入低、社會地位低,想找女朋友都困難了。您認識人多,有合適的想著咱們點。

繞了半天彎子原來是叫我給他們介紹女朋友。我拿一張紙,請他們寫下姓名、年齡、職業、收入。

看看,連您這樣的人給介紹對象也要先問職業和收入,隻要我們講出職業和收入,任何姑娘都會撇撇嘴撥頭就走,因為我們有職業無工作無收入。今天找您來的真正目的是想求您給找點活幹……

為什麼?工廠關門了?

門關著開著都差不多,反正工資發不出來了。我們成了工薪族裏的無薪層,名副其實是為別人墊底兒的。

怎麼會這樣?我沒有心思再跟他們講笑話了。他們年紀輕輕,閑呆到什麼時候是頭?另謀出路又談何容易,經商要有資本,況且也不是人人都能經商賺錢……我為他們犯愁,眼下找工作太困難了。但我也不相信他們會餓肚子,即便工廠關門,也會為職工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

您不要以為我們是來向您哭窮,現在誰也不願意講自己怎麼怎麼窮,因為窮不再光榮,而是恥辱。再說講出自己的窮也沒有用,富人沒有耐性沒有時間聽窮人講自己的不幸,窮人聽了窮人的傾訴也解決不了問題,所以隻有向您這樣的人講,向您這樣的人問。他們遞給我一本雜誌,是《上海經濟研究》1994年11期,我先看他們用圓珠筆標出的地方一遼寧省楊家杖子礦務局所屬的嶺前礦,吃飯定量供給,每個職工兩個饅頭、一碗菜湯。並非人們留戀1958年人民公社的時光,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礦上三個月沒有發工資,車間、廠、礦三級的互助金都借光了。

黑龍江雙華煤礦的1783名礦工連續8個月沒拿到工資,礦上出麵擔保向糧店賒欠公糧,後來賒欠太多糧店也不再照顧他們了,職工隻能靠玉米和菜葉粥充饑。

據吉林、河南、山東、江西、廣西、海南、山西、陝西省總工會的保守估計,生活困難的職工至少在700萬人以上。

看來墊底兒的不光我們幾個。您說這種局麵還能持續多久?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隻能用空話安慰他們:人們不都說眼下是轉型期嗎?在轉換階段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足為怪。但國以民

為基,民以食為本,到什麼時候也變不了。物極必反,船到橋頭自然直。不必怨天尤人,也不一定非抱著一個墳頭哭,這個社會最大的優點就是活泛、機會多,經濟造就人生比階級鬥爭決定一切公平得多,自由寬鬆得多。去試一試,去闖一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對未來要有信心,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也隻有這幾句不著邊際,不關疼癢的空話送給他們。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