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十一
“蓋兒爺”那家“麗美發廊”在東單很是顯眼。在遇見“蓋兒爺”之前,我對它已經有很深的印象了。它在東單路口的西北側。不知為什麼,這一側的地勢比長安街的路麵高出一截,所以,常從長安街過的人很容易就發現,這兒昨天剛變出個什麼“江蘇商店”,今天又多出了一個“金房子”服務中心。“麗美發廊”也屬於這突然“多”出的花樣兒中的一個。
“發廊”的門麵倒不大,頂多也就四五米寬,可裝修得還挺洋——門窗框架是一水兒銀灰色的鋁合金。茶色的大玻璃門兩邊,是直落地麵的玻璃窗。一邊,高高低低地擺著粉紅色、淺黃色、乳白色……各色各樣的冷燙精、護發素、烏發乳、定型水;一邊,是使著飛眼兒的、露著膀子的、擰著脖子的……一個比一個“浪”的小妞兒們留著各種發型的照片。透過櫥窗和玻璃門,可以發現發廊裏麵的牆上全是鏡子,這使它更添了幾分豪華……柔和的燈光。音箱裏發出的迷迷瞪瞪的歌聲。進進出出的,因為漂亮而傲氣十足的小妞兒們,時不時飄過來的香味兒……你還別說,我不止一次從這兒走過,有時候想起了西苑飯店新樓的酒吧,有時候想到了電視廣告裏飄飄悠悠、哆哆嗦嗦地占滿畫麵的披肩發,有時候還勾起了一點兒挺流氓的想入非非。比如它為什麼偏叫“發廊”?名稱本身似乎就有那麼一種莫名其妙的挑逗味兒,就甭說那些小妞兒們的大照片了。就說那些粉紅的、淺黃的、奶白的“蜜”們、“霜”們、“露”們,看一眼,好像也和見了婦女用品商店櫥窗裏那些越做越招人胡思亂想的乳罩們、連褲襪們一樣,心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呢。不過,我可一次也沒想到,這樣一家“發廊”,會和“蓋兒爺”——總是可憐巴巴地擠眼睛的剃頭匠的孫子——有什麼關係。
臨近“麗美發廊”時,我的心情變得很壞,剛才在轆轤把兒胡同和蔡老頭兒逗悶子落下的那一點點開心勁兒,早沒影兒了。倒不是因為剛才在公共汽車上,這個“傻青兒”腦袋招得好幾個小妞兒偷偷地抿嘴兒調臉兒。盡管這也挺讓人惱火,可這就跟渾身上下讓老頭兒捏得骨酥肉麻後的感覺一樣,品品這種哭笑不得的滋味兒,也挺有意思。有時候,人是很難解釋得清楚自己為什麼忽然就煩躁起來的。這回我卻知道,和昨天晚上回家時一樣,全是因為當了“蓋兒爺”的“短工”的緣故。比起昨天來,今天是真的給人家幹上了。幹的結果,是真的當上了名副其實的“傻青兒”——比當年的“蓋兒爺”強不了多少的“傻青兒”。所以,比起昨天來,更他娘的覺出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屈辱啦。
我推開發廊的茶色玻璃門,“蓋兒爺”正在裏麵忙著。昨天在音樂茶座上見到的那個小妞兒,也穿著一件白大褂,走來走去地忙活。我用手指在玻璃門上彈了幾下,他扭過臉,朝我揚了揚手,隨後走了出來。
“去過了?”他看著我的腦袋,嘻嘻笑起來,然後有點兒後悔地搖搖頭,說,“忘了叮囑你一句,讓老頭兒少推點兒,留大點兒呀。現在,底下推得太幹淨,想找補都難了。”
我說:“行了行了老板,用不著您可憐我。不是讓我去哄哄老頭兒嗎?哄完啦,老頭兒活得挺好,您就放心吧!”
“盧森,你可真夠哥們兒!”他沒聽出我話裏有氣,還在嘻嘻笑著,“老頭兒提起我了沒有?氣兒還挺大吧?”
“沒氣兒啦。我他娘的一個勁兒給他上好聽的。他覺得自己的手藝譽滿全球,美著哪!”
“對!就是這路子!老頭兒我可太清楚了。鬈毛兒,真有你的!”
“行了行了老板,”我苦笑了一聲,“您還別誇。我倒要謝謝您呢,什麼‘朝陽取耳’、‘剃頭放睡’的,老頭子摟著我的腦袋,像是摟著個寶貝蛋,把那點兒絕活兒全給我用上啦,他還隻要我三毛錢,多給他死活不收。咱落個省了錢,還享了福,他娘的福分不淺呢!您哪,還有什麼活兒,快吩咐得啦。”
“蓋兒爺”的眼睛又開始一擠一擠的了。
“哥們兒,你今兒是怎麼了?左一聲‘老板’,右一聲‘老板’,叫得人怪難受的。”他遲遲疑疑地看著我,“咱哥們兒可沒有花一百塊錢雇你幹活兒的意思。你要是這麼說,可就見外啦。”
倒也是。可我他娘的這火兒都不知道找誰撒去!
“您是沒這意思,可我有這意思。”我說。
好半天,我們倆誰也沒說話。
“昨天晚上我就說了,缺錢花,拿去。哥們兒不乘人之危。再說,你也不是幹活兒的材料。你不幹呀,非拿個要自己掙這份兒錢的架勢。說實在的,老同學了,你放得下架子,我還拉不下這張臉呢,哪兒能真把你當雇來的小工兒使喚!”“蓋兒爺”把一包“萬寶路”湊到嘴邊,從裏麵叼出一支來,眯著眼睛,慢慢地抽著,“咱哥們兒沒對不住你的地方呀,可你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