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說:“對,一個一個說。民警同誌,您先聽我們孩兒她舅的,她舅是科長!”
“是嗎?”蘇五一歪過腦袋瞥了“她舅”一眼。
“對,機械廠總務科的。”“她舅”遞過來一張名片,嗽了一下嗓子。
蘇五一捏著名片,懶洋洋地說:“我跟您說,您,先別說哪,別說哪……您先辦這麼一件事,就這會兒,也別遠了,就到永定門火車站,拿塊磚頭,朝那人多的地界兒來一下子。砸著的那位,您問問他,一準兒,是個處長!……您是科長不是?那就先甭說了,再過兩年,繼續進步,進步了再說吧……”
除了女人和“她舅”,大夥兒都笑了。
“你多大啦?”蘇五一也不笑,開始調臉兒問那女孩兒。
“十五。”女孩兒的回答讓我一愣,看她身段,說二十你也得信。
“十五?十五你不跟家待著,到人家家裏幹什麼?”
“我媽老打我,罵我,我……我就到秋子家去了……”
“秋子是我那兒子,他倆搞對象哪。”老者說。
“行了行了,別說了,別說了,我全明白了。”蘇五一伸出右手,張開個巴掌,在臉上一通胡嚕,胡嚕痛快了,看了看老者,說,“你可真敢幹,想抱孫子也沒有這麼急的,鼓動著兒子搞十五歲的,你還替你們家兒子看著,調唆人家的閨女,不讓她回家,你就不怕犯法?”
“……”
“你,更夠戧!當媽的,別以為自己沒事兒!這麼大的閨女,看都看不住,拉也拉不回,這媽,還當個什麼勁!我告訴你,當媽當不好,也犯法!有膽兒你把她接回去接著打,再打跑了,我跟你要人!”
“……”
都不說話了。
“說呀,怎麼辦?”蘇五一高聲問。
還是沒人說話。
“不說,可就聽我的了!……去,都到邊兒上去,一人給我寫篇保證書來……你,保證不打她,讓她好好回家!你,保證不留她,不許她再到你家過夜。聽明白啦?”
都說明白了,都到一邊寫去了。
…………
就這樣,一幕幕小品熱熱鬧鬧地在值班室裏上演,直到淩晨三點,上演的頻率才漸漸地放慢了。
那醉鬼還在櫃台下癱著,呼嚕聲越發驚天地泣鬼神。這呼嚕打得人實在受不了的時候,蘇五一就蹲到櫃台下麵去,捏捏他的鼻子,給他一個小耳光,讓他調整一下高音低音輕重緩急。有一次剛剛讓他給調教好,從櫃台下直起腰來,所長老邊就進值班室來了。
所長有事嗎?蘇五一問。
有事。你們興華裏那位,還沒拿下來呢。
“拿下來了”,就是招供了。“沒拿下來”,就是沒招供。
喲,都他媽三點了。蘇五一看了看表,想了想,說:“別他媽抓錯了吧?”
就是,我也怕是抓錯了,要不,快一宿了,怎麼也得招啦!我說,你清理清理這兒,讓事主在這兒辨認一下吧,我看這屋還亮堂點兒。所長說。
所長出去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麼似的,回來把蘇五一叫了出去。沒多會兒,蘇五一回來了,領來了兩個同事,讓他們把那醉鬼拉了出去。他招呼我幫他把牆根兒那兒的一把長條椅子搬到日光燈底下。
“這幹嗎?”
“不是說啦,準備讓她辨認嘛。”
蘇五一告訴我,“興華裏那位”,不是他抓的。那是天津公安局轉來的案子。事主在天津跳了海河,被救了上來,一問,原來那姑娘從河北農村到東北找她哥,在北京轉車時,被一個小夥子騙到家裏強奸,又被搶了錢。她回了火車站,又被另一個老流氓騙到了天津,玩兒夠了甩掉,走投無路,才跳了河。事主已經被接來了,因為她說她記得在北京被騙強奸的那一片屋子,叫“興華裏”。剛才所裏派民警領事主到興華裏轉去了,還把那間屋找著了。那家還真住著一個年齡長相和事主說的一樣的人,所以就“傳”來啦。按說,不管是什麼案子,隻要是邊所長親自出馬來問,如果真是罪犯的話,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就一準兒“拿下來了”。問到這會兒還沒招,是不是抓錯了還真是有點兒懸了。保不齊,那可保不齊,黑咕隆咚的,你敢說那姑娘記那房子就能記得那麼準?事到如今,也隻有讓那姑娘出來認一認啦。
“您知道所長剛才把我叫去商量什麼?辨認的人不夠,沒幾個穿便衣的,所長問,您能不能算一個。我說啦,老陳沒的說,別看是個作家,沒有一點兒架子,就算一個吧!……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兒吧?”
“沒錯兒沒錯兒,我算一個!”我主動坐到了剛剛擺好的那張長椅上。
我這才明白,原來這辨認,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不是說把事主帶來,指著嫌疑犯問:“是不是他?”事主說是或不是,了事。辨認時得同時找上四五個人,讓嫌疑犯夾在中間。然後讓那事主躲在一個不被人發現的地方,認認真真看個遍,從中挑出罪犯來。是啊,這麼晚了,讓蘇五一哪兒去找四五個穿便服的人?再說,這回咱也成了“嫌疑犯”了,讓一個被強奸的姑娘上上下下認一認,這不是比當“薩馬蘭奇”發獎牌更夠味兒的差使嗎?
隨後走進屋,和我一塊兒坐到長椅上的,是三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兩個我認得,是附近單位為了支援“嚴打”,派來的兩輛汽車的司機,另一個我想肯定就是那真正的嫌疑犯了。這嫌疑犯留著寸頭,長著一張胖胖的大臉,腮幫子被刮得鐵青。看得出,是讓這一夜的審訊給熬的,一副蔫頭耷腦的喪氣樣兒。不過說實話,我想我的尊容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我看那倆司機,讓日光燈從頭頂上一照,說他們是罪犯,也一樣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