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老劉下鄉搞檔案管理指導去了，陸小可在醫院裏護理病人，她母親的病終於到了後期，不把老太太的後事處理完畢，她是不會回來的。
金文起開始過清靜而幸福的生活。
他在寫一篇帶有抒情色彩的史地小品。
他昨天去了一趟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妃子墓，回來頗有感慨。
那個妃子，並非顯人，隻是燕國一個侯的後妃，正史和外傳中都無記載。要不是本地一個當時的三流文人寫了一本《 護褌傳 》，記下了這個妃子的感人氣節，也記下了妃子墓的方位，人與墓便均被時光湮沒了。所以，金文起便感慨於文字的不朽傳承。
護褌，說白了，就是保護一條褲子。那個燕侯，不僅武功高強，也善女紅，征戰之餘居然親手給愛妃縫製了一條褲子，讓女人感到了別一番情義。侯爺征戰在外，經年不歸，久曠的女人躺在床上，隻要看一眼枕畔的褲子，竟也得到一種快感，令人稱罕。後來妃子被虜，抗爭不從，遂遭鞭笞。女曰：臀可辱，褌不可辱！便裸臀就皮鞭。臀裂，而褌全，敵驚罕，遂放歸。歸來之後，把一條完整的褲子呈進侯府，然後沉井自盡。燕侯大慟，以正宮的規格修一大墓，立一碑碣，書二字，曰：褌貞。
所以，金文起又感慨於女性的貞節與深情。感到男人的人格可能是高貴的，但“情格”卻是極卑下的，比之於他與陸小可，沒有愛情居然可以有性愛！這時的他，不知怎地，居然不把責任放在陸小可身上，而是真誠地譴責自己，他有點角色換位，以侯妃比況了。
他從妃子墓上移回來一簇墓草，培植在陽台上的一個花盆裏。
於是，當他把關於妃子墓的小品寫完了，居然大動柔情，寫了一首舊體詩。詩很長，有近六十行，僅把第一段抄錄於此——
夜來風雨苦相縈，
早起欣看欄閣晴。
軟白輕黃無限思，
嫣紅柔綠憐意生。
淺深秀媚如含恨，
濃淡豐饒若有情。
燕雀門前能解事，
呼童灌溉晝與暝。
寫罷，他吟誦不已。
他感到自己還是有詩才的，比如居然能把檔案局灰暗的陽台寫成“欄閣”，比如居然能用上令錢鍾書讚歎的“通感”，“淺深秀媚如含恨”便是。
淺深秀媚如含恨，淺深秀媚如含恨……他一遍一遍地吟誦著，竟然吟出自我的憐情，眼角也濕潤了。
他搖搖頭，為自己的內心深處竟有這麼深厚的旖旎情思而感到難為情。
但這種情思畢竟是溫暖的，他索性合上雙眼，沉浸其中。
突然聽到敲門聲。
敲門的聲音實際上是很輕的，卻嚇了他一跳，他站了起來。
等呆了很長時間他才應出一個聲音。
以為那人走了，他就又坐下了。
尚未坐定，門輕輕地開了，輕輕地走進一個人來，而且是個年輕女子。
女子款款地走近他，麵上帶著嫣然的笑容。
真像意象中的燕妃模樣。
他吃驚地站了起來。
女人紅唇微啟：“您就是金文起老師吧？”聲音輕柔如媚。
他點點頭。
“我是文明辦的何小竹。”女子一邊說著一邊主動伸過手來。
金文起慌忙伸過手去，與女子的手握在一起了。
他感到那隻手太柔軟了，握到他的手裏便融化了，把他粗大的指頭粘住了。
他慌忙讓座，但女子一直含笑看著他，並沒有坐下。
他正感到奇怪，卻感到自己的手心被輕輕抓了一下，他才發現，人家的小手還被自己緊緊地把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