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1 / 3)

第十九章 二

青海之行結束後,朱文在整理采集來的民謠時,激動得渾身發抖。

他覺得中國詩歌的大美不在書齋,而是在民間,就在西北民歌長短不齊的句子裏。

西北民歌的美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美:它極端地質樸,而又極端地深刻;它深刻得不留痕跡,就蘊含在牛吃草、人打鼾、鳥來築巢、人去遊蕩的生命的原生態中,幾乎就是生命本身。它用萬物最原始的生存形態,講述著大自然最本質的道理,就像鹽一樣,它使你的生命富有滋味,你卻不覺得它金貴;就像煙一樣,它嫋娜了你的眼神,你卻把它看得比風還淡。然而,就怕你留神,你稍一留神,它就是思想,它就是感情,它就是詩句,它就是韻律。你無需再絞盡腦汁地思考,你無需再字斟句酌地書寫,它就像水一樣,你可以掬在手中享用。

“在牛的眼睛裏,最美的鮮花也是一束草。”你說它是不是思想?你說它是不是詩句?

“青海湖上的眼睛,是我的心疼。”你說它是不是感情?你說它是不是韻律?

它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因為它是自然與生命本身。

他發抖著,也慚愧著——他是個詩人,卻沒有寫出一行像樣的詩句,而大西北的黃沙裏卻遍地是詩啊!自己的心被情色遮蔽了,幽閉得不知身外還有那麼蓬勃的萬物,還有那麼多無言的大美!那是一種什麼境界?生命的快樂就是生命的價值所在啊!

他撥通了金文起的電話:“文起,你快到我這兒來一趟,我快要死了。”

看到倉皇而至的金文起,朱文樂仰在了床上。

金文起惱怒於這樣的惡作劇,說:“朱文,從長沙回來,我就覺得你有點不正常,你是不是真的犯病了?”

朱文坐了起來。“文起啊,我現在其實很正常,去了一趟大西北,我聽到了詩的呼喚。”朱文把自己整理的西北民謠拿給金文起看,“我騙你來,是想讓你看看這個,這是鮮有的一種大美。”

金文起看了幾首,說:“類似的民謠在書店裏也有,隻是你沒留心,甚至你以前就根本不屑於看。人對藝術的趣味跟自己的境遇有關。”

金文起的話使朱文感到掃興:“你沒身臨其境,不會真的懂得它的妙處,體會民謠之美,必須跟當地的自然、人情結合起來。”

“不過,對於你來說,民謠再美,也隻是你的一種創作素材,光整理和欣賞是不夠的,你應該結合自己的心靈體驗,寫出你自己的生命之詩。比如昌耀。”金文起說。

朱文感到金文起畢竟是有些品位的,還可以聽懂詩人的語言,便說:“你說得有道理,詩人如果不活在自己的心靈裏,就白活了。你看,我是與北島、顧城同期走上詩壇的,人家都成了中國新詩標誌性的人物,我卻還滿足於在刊物上發幾首不鹹不淡的小詩,騙騙文學女青年。”

“你是玩兒文學玩兒得心灰意懶,就去玩兒女人,其實,就你的性格來說,你的確是屬於詩的。”金文起坦誠地說。

朱文搖搖頭:“到現在,連女人都沾不了了,詩還從何談起?不過,現在看來,我生命的輝煌,的確是與我詩歌創作的輝煌捆綁在一起的,如果,再沒有大的構製,我這一生就完了,不像你,還可以當官兒。”

朱文的話,讓金文起不寒而栗。我真的想當官兒嗎?我能從官場得到什麼呢?其實我是看重我的寫作的。但寫出幾篇史地小品,又有多少價值可言呢?原來自己人到中年,卻還沒找到立身之處。他感到了悲哀。“一個一錢不值的狗屁官兒,讓人無地自容。”他抑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