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種地的時候,村裏等不來上邊的公事,李如珍、小喜、春喜他們訛人家的既然經村公所發還各原主,各原主也就種上了。這一年,秋景還不很壞,被李如珍叔侄們訛得破了產的戶口,又都收了一季好秋,吃的穿的也都像個人樣了。鐵鎖也打了二十多石糧食,小胖孩也不給人放牛了,回村裏來上了學。

大家不放心的就是上邊仍然沒有公事,李如珍押在縣裏也不長不短,催了幾次案,縣裏說:“就照你們村裏那樣處理吧。大概也沒有什麼不妥當。”最後那一次是鐵鎖去的,小常告鐵鎖說:“閻錫山最近正在秋林召集反動勢力開會,準備反對咱們犧盟會和決死隊這些進步勢力,恐怕對你們村裏小喜叔侄們要庇護到底。縣裏對這事不便做主,由你們村裏處理了,縣裏不追究也就算了。”

到了陰曆十一月,忽然有些中央軍來村號房子,向村公所要柴要草,弄得鐵鎖應酬不了。第二天,隊伍開來了,又是叫墊街道,又是叫修馬路,全村人忙得一塌糊塗。晚上又進來一批人:頭一夥裏有春喜,和當日在五爺公館那些尖嘴猴鴨脖子一類人是一夥,說是什麼“精建委員”①【“精建委員”即閻錫山的一個特務團體——“精神建設委員會”的委員。】;第二夥裏就又看見有小喜,領著一把子帶手槍的人,又叫什麼“突擊隊”②【“突擊隊”是閻錫山的另一個武裝特務團體。】。冷元鐵鎖他們一看見這夥子人,知道要出事了,背地跟犧盟會幾個常出頭的人商量對付他們的辦法。王安福老漢說:“我看你們大家一麵派人到縣裏問一問,一麵還是先躲開不見他們,把公所的差事暫且交給我來應酬。我這麼大個老漢,跟他們裝聾作啞,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大家說:“明知他們來意不善,要躲大家都躲開,你何必去吃他們的虧啦?”王安福不讚成,他說:“他們真要跟我不過,死就死了吧,我還能活多大啦?”他執意不走,大家也隻好由他。鐵鎖冷元他們十來個前頭些的人,帶著自衛隊的槍械都躲開了,隻有白狗因為秋天敵人來了,配合軍隊打仗帶了彩,無法走開,隻好在家聽勢。

走出去的人,逃到了王安福當日住過的嶺後,打發冷元到縣裏問主意。冷元去了半天就回來報告道:“大事壞了!小常同誌叫人家活埋了!”說著就哭起來。大家一聽這句話,比響了一顆炸彈還驚人,忙問是怎麼一回事。冷元哭了一會止住淚道:“前天晚上,中央軍跟突擊隊把縣政府犧盟會都包圍了。裏邊的人,衝出去一部分,打死了一部分,叫人家捉住殺了一部分,現在還正捉啦。縣長生死不明,小常同誌叫人家活埋了!”說得大家也都跟著哭起來。問他是誰說的,他說是犧盟會逃出來的一個交通員說的。得到了這個消息,都知道家是回不得了,附近各村,也都有了中央軍、精建會、突擊隊,大家帶的幹糧盤纏又不多,隻好在山裏轉來轉去。山裏人問他們是哪部分,他們隻說是遊擊隊。

他們轉了四五天,轉到一個山莊上,碰著二妞領著十一歲的小胖孩在那裏討飯,他們便把她叫到向陽坡上問起村裏的情形。二妞擺擺手道:“不講了!沒世界了!捉了一百多人,說都是共產黨,剁手的剁手,剜眼的剜眼,要錢的要錢……龍王廟院裏滿地血,走路也在血裏走。”隨著就把被殺了的人數了一遍。大家聽了隻是搖頭。冷元道:“咱們隻說除咱們這十幾個人別的人就不相幹了,誰想像崔黑小那些連句話也不會說的人,也都叫人家害了。真是活閻王呀!”

鐵鎖見二妞念的那些名字裏邊沒有王安福,就問起王安福的下落。二妞道:“他們把人家老漢捉到廟裏,硬叫人家老漢說自己辦過些什麼壞事。老漢說:‘你們既然會殺,幹脆把我殺了就算了!我辦過什麼壞事?我不該救濟窮人!我不該不當漢奸!別的我想不起來!你們說有什麼罪就算有什麼罪吧!’李如珍又回來當了村長,小毛成了村副,依他們的意思是非殺不行。後來還是他們李家戶下幾個老長輩跪在他們麵前說:‘求你們少作些孽吧!人家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後來叫人家花五百塊現洋,才算留了個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