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艾艾回房以後,明知道她的爹媽要談自己的婚事,自然睡不著覺,趴在窗上聽了一會,因為隔著半個院子兩重窗,也聽不出道理來,隻聽見了兩句話。聽見兩句什麼話呢?當她爹媽談了一陣爭執起來之後,她媽說:“你說這麼辦了有什麼壞處?”她爹說:“壞處是沒有,不過擋不住村裏人說閑話!”以後的聲音又都低下去,艾艾就聽不見了。
這一晚艾艾自然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起來,本來想先去我燕燕,可是鄉村姑娘們,要是家裏沒有個嫂嫂的話,掃地,抹灰塵,生火做飯,洗鍋碗這兒件事就成了自己照例的公事,非辦不行。她隻擔心燕燕往區上走了,好容易等到吃過飯,把碗筷收拾起來泡到鍋裏,偷偷地用鍋蓋蓋起來就跑到燕燕家裏去。
她本來想請燕燕替她問一問她媽和她爹商量的給果如何,可是一到了燕燕家,就碰上了別的情況,這番話就不得不擱一擱。這時候,燕燕在床上躺著,她媽坐在那裏央告她起來。五嬸站在地上等候著。艾艾問:“燕燕姊怎麼樣了?”燕燕她媽說:“燕燕隻怕慪不死我哩!”燕燕躺著說:“都由了你了,還要說我是跟你慪氣!她媽說:“不是慪氣怎麼不起來啊?好孩子!不要慪了!快起來讓你五奶奶給你說說到區上的規矩!再到村公所要上一封介紹信,快走吧!天不早了!”燕燕說:“我死也不去村公所!我還怕民事主任再要我檢討哩!”她媽說:“小奶奶!你不去村公所我替你去!可是你也得起來剛你五奶奶給你說說規矩呀?”燕燕賭著氣坐起來說:“分明是按老封建規矩辦事,偏要叫人假眉三道去出洋相!什麼好規矩?說吧!”五嬸見她的氣色不好,就先勸她說:“孩子:再不要別別扭扭的!要喜歡一點!這是恭喜事!”燕燕說:“快說你們那假眉三道的規矩吧!什麼恭喜事?你們喜的吧,我也喜的?”五嬸說:“算了算了!氣話不要說了!到了區上,我把介紹信遞給王助理員。王助理員看了信,問你多大了,你就說多大了;問你是‘自願’嗎?你就說‘自願’……”燕燕說:“這哪裏能算自願?”五嬸說:“傻孩子!你就那麼說對了!問過自願以後,他要不再問什麼就算了;他要再問你為什麼願意,你就說“因為他能勞動’。”燕燕說:“屁!我連人家個鬼影兒也沒有見過,怎麼知道人家勞動不勞動’她媽說:“我這閨女的主意可真哩!慪不死我總不能算拉倒!”燕燕說:“媽!這怎麼能算是我慪你?我真正是不知道呀!你也不要生氣了!要我說什麼我給你說什麼好了!反正就是個我來!五奶奶!還有什麼鬼路道,一股氣說完了算!我都照著你的來!”五嬸說:“也再沒有什麼了!”
這時候,小晚來找艾艾,見燕燕母女倆鬧不可開交,也就站住來看結果。結果是燕燕答應到了區上照五嬸的話說,她媽跟五嬸替她到村公所去要介紹信。
等燕燕她媽跟五嬸出去之後,艾艾跟燕燕說:”燕燕姊!你今天不高興,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勸勸你……”燕燕說:“我這輩子算現成了,還有什麼高興不高興?我還沒有問你:你爹同意不同意?”艾艾說:“我也不好問!你今天遇了事了,改日再說吧!”燕燕說:“不!我偏要馬上管!要管管到底,不要叫都弄成我這樣!能辦成一件也叫我媽長長見識!你就在我這裏等一等,讓去問一問你媽,要是答應了,咱們相跟到區上去!”
燕燕走了,剩下了小晚和艾艾。艾艾說:“聽我爹那口氣,好像也不反對,對說你家的大人們也願意了,現在擔心的隻是民事主任的介紹信!”小晚說:“我也是這麼想:咱莊上凡是他插過腿的事,不依了他就都出不了他的手。別看他口口聲聲說你聲名不好,隻要嫁給他的外甥,管保就沒事了!”艾艾說:“對!事情是明明白白的!他不給咱們寫,咱們該怎麼辦?”兩個人都愣了,誰也想不出辦法來。停了一會,燕燕回來了,說是張木匠也願意了,可以一同到區上去登記。艾艾跟她說到村公所寫介紹信不容易,她也覺著是一件難事,後來想了想說:“你們去吧!趁著他給我寫罷了你們就提出,他要是不願意寫的話,你們就問他,‘別人來了可以替人寫,親自來了為什麼不行?看他說什麼!”小晚說:“對!他要是再不給寫,咱倆就不拿介紹信到區上去登記。區上問起介紹信,咱就說民事主任是封建腦筋,別人去了可以替人寫,自己去了偏不給寫!”艾艾說:“那樣你不把燕燕姊的事給說漏了嗎?”燕燕說:“說漏了自然更好了!你們給說漏了,我媽也怨不著我!”小晚說:“人家要問介紹人哩?”燕燕說:“就說是我!”小晚說:“寫信時候,介紹人也得去呀?”燕燕想了一想說:“可以!我跟你們去!”艾艾說:“你不是不願意到村公所去嗎?”燕燕說:“我是不去要我的介紹信,,給別人辦事還可以。咱們到村公所門口等著,等我媽一出門咱們就進去!”艾艾說:“民亭主怔要說你聲名不正不能當介紹人呢?”燕燕說:“這回我可有話說!”三個人商量好了,就往村公所去。他們正走到村公所門口,她媽跟五嬸就出來了。五嬸說:“不用來了!信寫好了!”燕燕說:“我也得問問是怎麼寫的,不要叫去了說不對!”她媽聽著隻當是燕燕真願意了,就笑著跟她說:“你要早是這樣,不省得媽來跑”一趟?快問問回來吃些飯走吧!”說著就分頭走開。
他們三個走進村公所,民事主任才寫過信,墨盒還沒有蓋上。民事主任看見他們這幾個人在一塊就沒有好氣,撇開艾艾和小晚,專對燕燕說:“回去吧!信已經交給你媽了!”燕燕說:“我知道!這回是給他們兩個人寫!”主任瞟了小晚和艾艾一眼說:“你兩個?”“我兩個!”“自己也都不檢討一下!”小晚說:“檢討過了!我兩個都願意!”主任說:“怕你們不願意哩?”艾艾說:“你說怕誰不願意?我爹我媽都願意!小晚說:“我爹我媽也都願意!”主任說:“誰的介紹人?”燕燕說:“我!”“你怎麼能當介紹人?”“我怎麼不能當介紹人?”“趁你的好聲名哩?”“聲名不好為什麼還給我寫介紹信?”主任答不上來就發了脾氣:“去你們的!都不是正經東西!”艾艾看見仍不行了,就又頂了他一句:“嫁給你的外甥就成了正經東西了。是不是?”
這一下更問得主任出不上氣來。主任對艾艾,確實有兩種正相反的估價:有一次,他看見艾艾跟小晚拉手,他自言自語說:“壞透了!跟年輕時候的小飛蛾一個樣!”又一次,他在他姊姊家裏給他的外甥提親提到了艾艾名下,他姊姊說:“不知道閨女怎麼樣?”他說:“好閨女!跟年輕時候的小飛蛾一個樣!”這兩種評價,在他自己看起來並不矛盾:說“好”是指她長得好,說“壞”是指她的行為壞——他以為世界上的男人接近女人就不是壞透了的行為。不過主任對於“身材”和“行為”還不是平均主義看法:他以為“身材”是天生的,是什麼就是什麼;行為是可以隨著丈夫的意思改變的,隻要痛痛打一頓,說叫她變個什麼樣就能變成個什麼樣。在這一點上,“他和東院五嬸的意見根本相同。可是這道理他向艾艾說不得,要是說出來,艾艾準會對他說,“這個民事主任用不著你來當,最好是讓給東院五奶奶當吧!”
閑話少說,還是接著說吧:當艾艾問嫁給他的外甥算不算正經的時候,他半天接不上氣來,就很蠻地把墨盒蓋子一蓋說:“任你們有天大的本事,這個介紹信我不寫!”艾艾說:“不寫我們也要去登記!區上問起來我就請他們給評一評這個理!”主任說:“不服勁你就去試試!區上又不是不知道你們的好聲名!”吵了半天,還是不給寫,他們隻得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