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娘說:“你出生那天有隻黃鷺在樹上叫:不苦不苦!”
“天不明我就起來了。老爺子想吃新高粱麵,我收拾了一筐高粱,一籮小麥,讓老五叔到磨房裏,把它摻勻了倒在磨頂上。往磨屋走的時候眼皮子一個勁兒跳,我掐了一片黍稈皮兒貼在眼泡上。心裏想,眼皮跳,要出啥事兒?
“老五叔把驢套好,給它戴上蒙眼罩,吆了一聲呔!在它背上拍了一掌。文盛拿上小簸箕,跟在驢後繞著磨盤收糧食。他把收起的糧食倒在籮裏。別看盛腦子不好使,讀書不行,幹活他還真給我幫了不少忙。我起多早他起多早,跟著幹活,不打瞌睡。
“我坐在腳打籮的墩子上踩著籮錐篩麵,老五叔蹲在磨房門口抽煙。我說,你不是還得犁地嗎?你走吧,這兒有我們倆就行了。
“誰知這頭驢精得很,老五叔一走,它就開始偷懶。先是放慢蹄子走走站站,後來幹脆站下不動。我在它屁股上拍一下,它沒精打采走一圈,再拍,它就死皮賴臉站在那兒。我沒什麼手勁,拍不疼它,倒把自己巴掌拍疼了。盛拉出一根棍要打它,我說,你還是去找五叔吧,別把它打毛了踢人。
“盛去叫五叔,我把磨盤上的碎糧食收起來。不大一會兒,盛跑回來說,蘭姐,王福祿來了。我說,他來幹啥,大清早的?
“來了一群人呢,都拿著槍。
“我從籮墩上站起來,把腰裏的圍裙解掉,走到前庭去。
“一群人已經進了客屋。為頭兒的屁股後掛著盒子槍,其餘幾個人背著長槍。
“老爺子站在桌邊。王福祿伸著手讓他們坐。我走進去說,王保長,大清早的,這是咋回事呀?
“這是咱們縣民團的吳隊長,他要找文昌。
“一聽文昌這兩個字,我的頭轟一下就蒙了。我連聲追問,文昌怎麼了?他出什麼事兒了?
“姓吳的盯著我上下打量,像審賊似的看著我說,你是馬文昌什麼人?
“我是他內人。
“馬文昌在哪兒?
“他不是在陝西嗎?在那兒教書。
“他不在陝西。你最好把他交出來。
“我從鼻子裏嗤了一下,我把他交出來?他一年多沒回家,我到哪兒去把他交出來?
“老爺子也插上說,是啊,他一年多沒回來了。
“那人把眉毛一豎,昨天還在旗杆寨,今天就到陝西了?
“我笑了一下,旗杆寨?他到旗杆寨幹啥呀?沒親沒故的。你沒弄錯吧?
“好了,好了!對不起老先生,我們這是公事公辦。
“看他要搜查,我說,爺,你陪保長在這兒坐,我帶官長去看看。
“前院、後院、車棚、磨房他們都搜了,連茅房也進去看了看。把箱子、櫃子、神案、糧食囤全都翻個底朝天。
“我站在那兒插著手說,還有個地方沒看哪。
“哪兒?
“雞窩你們還沒看,那裏頭說不定能鑽個人呢。
“姓吳的衝我眨眨眼,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民團的人一走,老爺子歪在椅子裏嘴唇發紫,說不出話來。我趕緊給他倒水,從抽屜裏拿出鎮心丹,扶著他的頭讓他喝下去。
“過了一會兒,老爺子喘口氣,長歎一聲說,昌啊昌,我這條老命遲早是要喪在你手裏呀!
“我說,爺,你老人家別那麼操心。是風是雨打門裏來,文昌沒在家,他們找不到他,想抓也抓不到不是?
“老爺子眼看著門外,自言自語地說,他到旗杆寨去幹啥呀?
“你忘了,爺,旗杆寨不是有他的同學?
“老爺子想起來了。他頭一仰,噢了一聲,你是說林家那孩子吧?
“其實民團的人一說旗杆寨,我當時就想到了林春生。昌和他最要好。到難童學校教書不就是他邀去的嗎?兩人都是從留洋預備班出來的,一樣的不安分。他倆在一起,早晚不得惹事?
“我把他們翻亂的東西收拾一下連忙往磨屋走。一進磨房,看見那頭驢正扭著頭在磨盤上舔吃糧食。我抄起棍子照它屁股上就是兩下,打得它繞著磨道飛跑,把磨盤拉得呼呼叫。
“我做了一鍋高粱麵糊粥,貼了幾個高粱麵鍋貼,調了一盤辣椒。這是老爺子最喜歡吃的。爺爺端著碗呼嚕呼嚕喝了幾口把碗筷放下,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桌子。文昌他到底犯了啥事啊?
“我說,爺,他們不是搜過了?人不在家,誰有啥辦法?你別著急,待會兒我去找王福祿,看民團的人是怎麼說的。
“我嘴裏勸著老爺子,心裏七上八下琢磨。這個渾貨,他不是在陝西教書嗎,怎麼會跑到旗杆寨去鬧事兒?
“我去找王保長。王保長說,八成馬昌是入了共產黨了。聽吳隊長說,前天他在旗杆寨把一個團丁打傷了,民團在到處抓他。
“我從保長那兒回來,老爺子到旗杆寨去了。老五叔說他坐立不安,不放心,一定要親自到旗杆寨去一趟。
“別看我嘴上勸他,其實心裏比他還著急。文昌給家裏寫的最後一封信是6月,麥子才收罷,秋莊稼剛種上,日本人還占著縣城。轉眼秋莊稼都快收完了,日本鬼子也投降了,聽說遷到陝西的學校都在往回遷。這個浪蕩鬼連個信也沒有。那些天每天一起床我就看見爺爺在牆上寫詩,‘夜夢不祥,寫在東牆,太陽一照,化為吉祥。’這是他的老套子,夜裏隻要做了不吉利的夢,第二天一大早他都會在太陽出山之前把它寫到牆上。”
“爺爺從旗杆寨回來天都快黑了。他兩手背在身後,佝僂著腰,老遠就能看見下巴上的胡子亂蓬蓬地向前翹著。紮著腿帶的褲腳沾滿黃土,兩條腿像掂不動似的,身子一晃一晃,滿臉灰白,一進堂屋就歪坐在大椅子裏。
“我給他倒了一碗茶,點上燈。他把煙袋接過去,放在桌上,一聲不吭,黑著臉靠在椅子裏。看他手裏攥著一張報紙,我心說,這是從哪兒拿的報紙啊?
“爺,你見著林家人了?
“他不吭聲。
“我又問,文昌他真從陝西回來了?
“爺爺把手裏的報紙啪地摔在桌上,馬文昌死了!
“我瞪大眼看著他,鬧不清他的話究竟是啥意思。
“我沒這個孫子!馬家沒他這個人!
“我知道昌一定是闖了大禍,把老爺子氣壞了。我說,爺,你別生氣,自己孫子,你還不知道他啥脾氣?你說這浪蕩鬼把天戳破了我都信。
“登報!他還有臉登報!他把報紙抓起來又摔了一下。
“我想把報紙拿過來看看,爺爺不讓。他一把抓起來,把它揉成一團,扔在門後,拿腳跺了跺。從今往後,咱們馬家沒他這個人了!
“我給他擀了一碗豆麵條,放上芝麻葉,把酸臘菜和韭菜花端上來,澆上點小磨油。
“爺,你再生氣那個沒良心的他也不知道,氣壞了身子,還是自己遭孽。
“爺爺突然用手捂住前額嗚嗚哭起來。
“來到馬家十幾年,我還沒見過爺爺這麼傷心。我站在那兒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他一邊哭,一邊嗚嗚咽咽說,都是我把這個小畜牲慣壞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送他到省城讀書,讓他學洋文,把禮義廉恥都給扔了!我這是自作自受啊。”
太祖父沒把他到旗杆寨見到林家人的情況告訴娘,也沒把父親登報離婚的事對娘說。哭過一陣,他站起來,走到臉盆架子那兒,拿起毛巾,把臉擦幹淨,還不忘把他的胡須擦擦,然後坐在桌邊,就著韭花吃芝麻葉豆麵條。
屋裏點上了燈。太祖父的腮幫在燈影下嚅動。娘把蒸好的高粱麵饅頭遞到他麵前,看著他的臉說,“爺,他是不是真回來了?”
“你太祖父把黑麵饃掰開,放在嘴裏慢慢咀嚼。過了好大一陣,抬起眼睛看著我說,蘭姑娘,咱們權當沒這個狼羔子。以後永遠別在我麵前提他。
“趁老爺子起身漱口,我把門後的報紙撿起來。我想看看報上到底有啥東西讓爺爺這麼傷心生氣。
“我回到自己屋裏,把報紙一點一點抻平,撥亮油燈,伏下身子細細尋看。小時候讀過幾天三字經、百家姓,報上的大字還能磕磕巴巴認下來。找了半天,讓我找到了。
“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我對著桌上的報紙連拍了幾巴掌。這不講理的想得倒美,登個報,就算跟我離婚了!
“爺爺走進來,站在我身後說,這個小畜牲,叫民團抓走的時候人家救過他的命啊,他倒好!差點把林家的妹妹拐跑!瞧這兒!你瞧!老爺子用手指著另一行字,這閨女把那麼好一樁婚事都退了!作孽呀!人家把女孩從西安帶回來,這個沒出息的,竟然追到旗杆寨去跟林家閨女偷著見麵!還要帶她跑……膽大!真真膽大!
“老爺子沒說完,我哇一聲哭起來。馬文昌,你個沒良心的,你的心都叫狗扒吃了?
“他登報也是白登!三媒六證當著鄉親們拜過天地,他說拉倒就拉倒?沒那麼便宜的事兒!你別生氣,蘭妞,有爺爺我呢!明天我進城,我也登報,跟這小畜牲斷絕關係,以後他死了也不準進咱馬家的墳地。
“爺爺剛說完這些絕情話,老五叔來到房門口。他說,吊莊的老憨來了。
“我連忙擦幹眼淚走出去。
“廊簷外黑影裏站著一個人,我一直走到他跟前才看清他的臉。我說,段姨夫,你咋不到屋裏坐?他說,我就站這兒吧。
“老爺子探出頭說,老憨,你吃飯沒?快進來,進屋坐。
“他把段姨夫引進堂屋。段姨夫站在爺爺麵前,吞吞吐吐說,聽說今天民團的人到家來了?大少爺……他……
“段姨夫你是不是聽到了啥消息?
“……大少爺——他沒啥事。二伯你放心。
“你見他了?他在哪兒?
“旗杆寨的團丁想抓他,他和他們打了一架。
“他傷著沒有?傷得咋樣?
“沒事,隻是胳膊扭傷了,一兩天就會好。
“爺爺從椅子裏站起來,直盯著老憨姨夫,他,是不是在你那兒呀?
“昨天晚上剛喝罷湯,小辮她媽正在灶屋裏刷碗,有個人從陳刺砦後頭閃出來,走進院子。我走過去一看,是大少爺。
“這狼心狗肺的!他真想和家裏斷絕關係不成?
“他怕您老人家生氣,說是躲一兩天就走。
“沒人知道吧?
“我把他藏在紅薯窖裏呢,沒人看見。
“爺爺拿出一條香煙,一包點心,算是對老憨姨夫的酬謝。
“蘭姑娘,你去,把這小畜牲給我接回來。
“我站在那兒沒動,我的氣還沒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