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本紀 第二章 憫生(1 / 3)

第一卷 本紀 第二章 憫生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都十四歲了,已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

我的家鄉是京西百花山下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四周均是巍峨的青山,俯瞰之下,村子小得像一個豆莢。二十五戶人家——二十五顆豆子,緊湊地排列在這個豆莢之中,享受著一種封閉下的安靜。

1976年7月28日那天夜裏,窗台上的油燈憑空就跌在地上,碎了。全家人被破碎的聲音驚醒了,在黑暗中,母親說:“該死的老鼠。”

我們也附和著說:“該死的老鼠。”

都以為是老鼠偷吃燈油時弄出的閃失,感歎了幾聲之後,就又睡熟了。

幾天之後,從山外傳來一個駭人的信息,說一個叫唐山的地方地震了,山崩地裂,死了很多人。

問怎麼個多法,傳信的人說:“海了去了,用卡車拉屍體,一車接一車的。”

這個說法把人鎮住了,好半天,人們都不說話。我的眼前,出現了卡車拉屍體的幻景,一輛接一輛的,那些屍體都大大地睜著眼,嚇得我手心裏的汗直往地上淌。

母親似有所悟,說:“怪不得咱家的燈台早不打晚不打就那天打了,原來是地震震的。”

我也說:“是哩,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老鼠扒燈台,咱家的老鼠知道咱家窮,很乖巧哩。”

接下來,學校就放假了,是無限期地放假。校長說,到底啥時候開學,他也是不知道的。

雖然不能正常上學了,但孩子們卻一點也不感到遺憾,相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

那所中學在村外的埡口,有近十裏的路程,每天都要起早貪黑地走路,腳心被路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已經有些膩煩了。

地震給了童子們一個機會,可以理直氣壯地睡大覺了。

但是,這隻是一相情願,因為第二天村支書就在場院上召集全村人開會,傳達上級的精神。他說,公社領導說,地震還沒有震完,到底啥時候震完,領導們也不知道。為了保證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所有人都不能在屋裏睡覺了,都要搬到開闊地帶,啥是開闊地帶?就是咱腳下這爿場院。

最初的日子,還沒有搭防震棚,人們就在露天地裏過夜。場院裏有一堆堆上年的穀草,把穀草平鋪了,人就睡上去。我從小就喜歡裸睡,身上要一絲不掛。這樣和衣臥在場院上,身上像爬滿了虱子,癢癢的,橫豎是睡不著。我惱躁得不成,對父親說:“我是不怕死的,我要睡到屋裏去。”

“你敢!”父親說:“你要是敢到屋裏去睡,我就打斷你的腿!”

他為啥這樣說?因為他就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

後來我發現,全村人幾乎都跟我有同樣的感覺,都不習慣這個睡法。一些老人竟不顧村幹部的阻攔,死活是睡到屋裏去了。他們說,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咋死都是死,橫豎不受那個洋罪哩。

爺爺奶奶可不管父親是不是村幹部,也執拗地睡在屋裏。這就更助長了老人們的脾氣。

父親急了,把兩個老人從屋裏扛了出來。

爺爺氣得直罵娘,一聲高過一聲地,惹得周遭一片笑聲。奶奶悄悄地拽他的衣角,“別再罵了,你就給咱留點麵子吧。”

爺爺終於納過悶來,搖搖頭說道:“真是氣糊塗了,原來罵了半天你。”

老人家從此蜷曲在地上一動不動。日到中竿了,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死去了。

父親踅過來,輕輕地叫道:“爹,爹……”

橫豎也叫不應之後,父親就去扳動老人的身子。老人兀地就吼出一嗓子,“我還沒死哪!”

這讓我心中一震:平日裏爺爺是很端莊的一個人,咋突然就變得無賴起來?

父親的表率作用到底是起了作用,那些回到屋裏去的老人們,均陸陸續續地回到了場院上。所謂回,也是被他們的兒女們像我父親那樣,攆出來的。因為那時的年輕人都是很要求進步的,不是黨員,就是團員,最不濟也是村裏的基幹民兵;隻要是組織上有要求,隻要是領導上有垂範,他們是羞於落在別人後邊的。

非常不情願地睡在露天的幹草上,由於沒有睡意,就幹脆陷入冥想。

起初總是想那一車一車的屍體,想那屍體裏一定有身材嫋嫋、眉兒彎彎的漂亮女孩子。於是心頭一皺,可惜哩!

為啥可惜?家鄉這個小山村,隻有薄地,隻有粗糧,窮得許多漢子都說不上媳婦,如果能從唐山城拉一車活的回來,成家生子,豈不兩全其美?

可是……

我開始感到,老天爺真是很厲害的一尊神,他作弄起人來,是很任性的。

到了後來,我像中了魔怔一樣,總是想跟死亡有關的事——唐山那裏的屍體畢竟縹緲,而身邊的死人卻真實得有名有姓。便開始按記憶的順序,回憶自己所經曆的死亡事件——

第一個,就是曾祖母之死。

曾祖母是個高高瘦瘦的老太太,都八十七歲的高齡了,還能很利索地走路。她的兩隻腳,是標準的三寸金蓮,但登在高低不平的石頭台階上,卻準確而穩健。好像她的腳底上長著一雙眼睛。看這個架勢,她肯定能活過一百歲的。

但是,冬至那天,她突然對爺爺說:“你把我的裝裹衣裳擱在我身邊吧,我該要上路了。”

所謂上路,是農村對死亡的一種說法。於是,爺爺大吃一驚,“你可別嚇唬人,身板這麼硬朗,哪會說走就走呢?”

曾祖母說:“我自己有感覺。”

“啥感覺?”

“這兩天突然就想吃青杏,就跟害喜似的。”

“這有啥稀奇的,咱這地界就產青杏嘛。”

“可是這大冬天的,你到哪兒能找到青杏呢?我爹跟我說過,老而不死便為賊,我想,再不走,就要煩膩人了。”

爺爺不想忤逆老人的意誌,便把裝裹衣服給她擱在了身邊。

那是一身嶄新的青布衫褲和一雙麻底子合臉的青布鞋。

第二天一早,爺爺是抱著一種好奇之心打開老人的屋門的。

隻見老人靠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垛,抄著手端坐在土炕之上,雙眼輕合,麵色安詳,似在夢境之中。

爺爺叫了幾聲娘,見沒有回應,便去摸她褪在衣袖中的手腕。

不僅沒有脈搏,還冰涼得跟冰一樣。

老人家真的上路了。

由於老人家走得如此從容和安詳,以至於爺爺都感不到悲傷了,他把老太太的死訊很平靜地通知了家族裏的每一個成員。

我懷著對死人的畏懼,戰戰兢兢地尾著母親進了老太太的屋門。

但看到她那副安靜的模樣,我滿懷的恐懼竟悄然消失了——原來死亡竟可以這麼美麗!

在那一刻,我對老人家產生了肅然的感情,情不自禁地跪下身去,重重地給她磕了幾個頭。那一年我才五歲。

想到曾祖母之死,我好像對村裏老人們的舉動有了一些理解——之所以即便是餘震不斷,他們也要睡在自家的房屋裏去,看來,到了他們的那個年紀,真的是不怕死了。

(生死契闊。這是魯迅雜文裏說的。曾祖母跟魯迅是一個時代的人。)

第二個,是堂大伯之死。

堂大伯小名叫柱兒,人長得且高且白,站在那裏清清爽爽、亭亭玉立,儼然就是一根拔地而起的立柱。所以,他如果不叫柱兒,恐怕沒人可以叫柱兒了。

他是村裏第一個到山外去當工人的人。是門頭溝煤礦的一個小技術員。

他在那裏娶了一房媳婦,就地安了家。所以,見到他的機會就很少——從我記事,到他去世,也就是三四次的樣子。

第一次,是在年關,他回老家過年省親。

大年三十的酒肉都預備妥帖了,他的父親對他說:“咱爺倆窩在熱炕上好好喝兩盅吧。”

他卻說:“您老先喝著,我出去散散心。”

他踅到村西的水井邊,欠著屁股坐在井台上,從懷裏摸出一管笛子,嗚嗚地吹了起來。

在寒冷的風中吹笛子,他顯得很孤獨。

我玩耍路過那裏,看到了這個情景,感到他有一種怪異之美,更感到他雖然出生在這個小小的村落,卻不屬於這裏。我那時才僅僅四歲,竟有了這樣的想法。

因為覺得他不可親近,我便悄悄地退了回去。

第二次見到他,也是在年關,他帶回來一房新婦。

新媳婦也是清爽而白,笑容嫣然,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管這樣的美人兒叫大媽,我叫不出口,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她,傻傻地笑。

看得出堂大伯是很開心的,因為他給了我們這些晚輩很多的糖果,很多的炒花生。

奇怪地,村裏很少有人去他那裏討喜酒喝,一提到他及他的新婦,許多人都搖頭,甚至露出恨恨的樣子。

過了六七年的樣子,才見到他第三麵。他和他的媳婦還是那麼年輕,身後卻拖著一群兒女——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個個都像花兒一樣精美。

他的生活如此之美麗,迥異於山裏的世界,讓我生出納罕,雖覺得他不可親近,但是我卻很思念他——

每到年關,如果見不到他的身影,我會下意識地說道:“堂大伯咋不回家過年呢?”

父親聽見了,白了我一眼,竟說:“你小小的年紀,竟長了一身賤肉。”

見到他的最後一麵,竟是他的遺容。

那天,也就是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一輛卡車沿著崎嶇而窄的山路搖晃到村前,車上躺著一副黑漆棺材。棺材裏躺著的竟是堂大伯。

人們擁上去的時候,堂大媽率著她那一群如花的兒女,齊刷刷地給村裏人跪下了。

祖墳坐落在山頂的一爿平地上,要想把堂大伯安置在祖墳裏,需要村人幫助。我父親等一幹青壯年互相過了過眼神,毫不猶豫地就把堂大伯的棺材掮在了肩上。他們嘟囔著:“人都沒了,還計較個啥?”從他們的表情和話語裏,我感到山裏人尊重死者。

堂大伯的父親擠進人群,“先莫抬他,讓我最後再看他一眼。”

打開那厚厚的棺材蓋,我們看到了最後的堂大伯。堂大伯瘦得隻剩下了一把骨頭,但他的肚子卻膨大得像一口鍋,為了把他弄得安妥些,身子的左右、頭上腳下都塞著一床床的棉被——因為他溫暖到了極點,所以他的麵容無一絲淒苦,嫵媚得像正做著一個美夢。

堂大伯是因為肝病導致腹水而去的。應該說,最後的日子,他是很痛苦的;居然就沒有看到痛苦的影子,要知道,他死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啊!於是,村裏人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發出一片真誠的唏噓。

堂大伯的父親,整了整兒子的衣領,平靜地揮了揮手,“送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