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六章 斷指
小區內靠近南門的地方,居然有一排店鋪。
有一家小百貨,賣的都是日用品。它的經營方式很靈活,比如衛生紙,大一點的商店都是成捆地賣,它可以拆開一卷一卷地零賣。還有刮臉刀的刀片,一般是五隻一個包裝,別的店鋪是死活不拆開來賣的,它還是可以一片一片地零售。顧客在享受到方便的同時,也會遇到一些小麻煩:刀片用過兩次就鈍了,不禁猜疑這可能是舊刀片回收之後,略作處理造成的;還有汽車遙控器用的七號電池,使用的壽命總是比大商店裏的貨短許多。遇到這種情況,大多數人隻是會心地搖搖頭,並不去找小店的主人追究,有機會在大店裏買就是了。有的人愛較真,上門去質疑,店鋪主人一臉的委屈,說:“不過是一塊錢的東西,犯得上嗎?”這是一個雙關語:一層意思是對自己,為一塊錢的貨物做手腳,我還嫌麻煩呢;另一層意思是對顧客,你們都是有錢人,為一塊錢的得失斤斤計較,是不是太小氣了?聽了這話,質疑的客人反倒難為情了,隻好走人了事。慢慢的,就都習以為常了——花一兩塊小錢,應應急而已,隨它去吧。小店的生意和和氣氣地做下去,養了一家人。
還有一家水站。店主是一個離過兩次婚的年輕婦女。她穿著樸素,臉色憂戚,但身材好得驚人,便贏得了廣泛的同情。說是水站,屋裏除了一桶桶的純淨水之外,還有一隻隻煤氣罐。經營純淨水,利薄,賣煤氣利就厚些。一個合法,一個不合法,竟無人舉報,好像誰都察覺不到這裏有問題。更有意思的是,裏邊竟然還擺了一張麻將桌,幾個老年婦女,整天在裏邊打麻將,桌麵上有一些小麵值的票子流來流去,收場的時候會由贏家不聲不響地撂下一點場地費。整天與煤氣罐為伍,她們並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反而感到很適意:既自身消磨了日子,也為年輕女人增加一點收入,還充當了保護者的角色,她們感到自己活得還是有用的。
與之毗鄰的,是一家理發店。一間的小門臉,空間很窄仄,燈光也暗。理發師是個中年婦女,闊大的圍裙把她的身形遮掩了,無女性魅力。人走進去,那曖昧的光線,直讓人生出疑惑:她下得準刀剪嗎?然而就下得準。無論你要什麼樣的發型,她都說會理,且手頭利落得令人驚奇,一會兒的工夫就理完了。在一個角落,一個小女孩趴在一張小桌子上做作業,她一邊理發,一邊掃上一眼。那個小女孩,總不見抬頭,覷在暗光裏,沒完沒了地做著。理發師從不與客人主動交談,電推子的嗡嗡聲就很大,讓客人感到很壓抑。更讓人不快的是,走到陽光之下,或者在自家明亮的廳堂裏照一照鏡子,理過的發型,總是跟期待的有距離。但人們還是會到她那裏去理發,一是因為便宜,掃邊,去薄,板寸,才三塊錢;二是衝著她理得快——雖然大家都沒有什麼大事要做,但小事也是需要時間的;三是憐惜那個小女孩——
如果過於計較,她們娘倆靠什麼生存?於是,顧客善良的本性,會把心中的不快調節到無所謂的承受,竟至徹底認同了這個理發店的存在。
最靠近小區大門的就是一家包子鋪了。包子也小,僅兩間的鋪麵。放著五六張桌子,座位都是很簡易的小圓凳,臀部大一些的顧客,臀肉都溢在凳子外邊,就更顯得空間狹窄。它的經營方式,是現包、現蒸、現賣,而且操作間就放在鋪麵上。包包子的人,就老板娘一個人。她背對著顧客,肥厚的後背,闊大的臀部,都供奉給客人的眼光,好像是開胃的作料。門外支著一隻用洋鐵桶做的煤火爐子,一節又一節的籠屜架得很高,包子的香味散布得很遠。看火候、出屜的是老板本人。下邊的一屜熟了,就把籠屜倒上來,靠蒸汽的餘波溫著,所以,顧客吃上的,總是熱包子。包子的品種很多,有牛肉大蔥、豬肉大蔥、羊肉大蔥、純肉丸、茴香豬肉、韭菜雞蛋、白菜麵丁、野菜肉末、豆腐油渣……應有盡有,但就是沒有海鮮餡的。因為這裏能買到的海鮮,都是凍貨,與本店的經營理念不符——
一切都是鮮的,鮮肉、鮮菜,新鮮出籠。食客都是普通百姓,而屬於普通百姓的生活優勢不多,最大的樂趣不過是能吃上一點新鮮口味而已。兩口子的生意能夠立身,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所以,他們每天都起得很早,趕第一撥早市,進好料。比如肉,他們絕不貪便宜而進下膪、肥邊,更不買處理肉。為什麼?沒開店之前,他們自己也從不在外吃帶餡的食物,因為都言傳、實際上也八九不離十,店家總是買進肉鋪賣不出去的剩貨,黑白爛的一堆,放在絞肉機裏一絞,就是餡了。嘴裏嚼的時候,是香的,就怕回味,一回味,腸子就痙攣。將心比心,他們要做實在生意,讓顧客放心。
內心的純正,使他們很注重一些細節。比如在錢盒子跟前預備著一個夾食物用的夾子——
客人付款的時候,老板會用夾子接過來。即便是小本生意,鋪子裏也裝著一架空調和一台電視機。
這對夫婦的用心,顧客們都體會到了,所以他們的生意很火,籠屜裏的包子下來一屜光一屜。
但是到了上午九點鍾,不管有沒有客人,鋪子準時打烊。其餘的時間,一概不經營。他們有自己的理由:咱人手少,精力不夠,放開了經營時間,就會蘿卜快了不洗泥,做工就不精細了。
好心人勸他們,你們隻做早點生意,再火,也是發不了大財的,不如心眼活泛一點,有錢掙就掙。
老板笑著反問道:我掙那麼多錢幹啥?
這排店鋪的經營者,都是外地人,包子鋪這對夫婦是東北人。那幾家的店主,都覺得他們倆有點傻,所以,即便他們的生意賊好,也不生嫉妒。別的地方外地人紮堆的地方,容易內訌,打架,而他們處得很和氣,本地人就不歧視他們,甚至淡忘了他們的身份,好像從來就是一個小區的人一樣。
這對夫婦的生意雖然很火,但是他們的表情卻很木訥。兩個人各忙各的,之間很少過話,更甭說親熱的交談。如果不是常客,根本不會聯想到他們是夫妻。他們也很少跟顧客搭話,即便有的顧客跟他倆開句玩笑,他們倆也隻是機械地笑一笑,算是領會了,不會多說一句話。店裏除了包子之外,就是一盆老鹹菜和一保溫桶小米粥。有人建議他們增加一些小菜,他們也不采納,他們有自己的理由:既然是包子店,口味就留給包子吧。後來照顧到有些顧客多餘的口味,他們多備了兩樣,一樣是煮雞蛋,一樣是鹹鴨蛋。兩樣都放在明麵的桌子上——兩隻小荊筐裏,任需要者自由選用。他們的目光好像並不關注誰取了哪樣,但結賬時,老板會把相關的價錢“唱”出來,讓你感到吃驚:他們的隨意,其實是隱忍的精明。
老板娘頭頂上懸著一個特別的物件——
一條精細的金鏈子,係著一隻琥珀樣的東西,裏邊膠結的,似乎是一節人的手指。其實就是一節人的指頭,纖細、蒼白、清秀,有很長的指甲,指甲上有蔻丹之類的顏色,分明曾隸屬於一個女人。
顧客最初看到的時候,心裏有些異樣,看得久了,感覺就變了——
無論如何,不過是一件藝術品而已。但是,連同兩人的冷漠,構成了小店一種神秘的氣息。這給來小店的顧客一種心理暗示,來這裏用餐不宜大聲喧嘩。但是,卻給食客帶來意外的好處:低頭不語,專心咀嚼,包子真是香啊!所以,有心人得出結論:隻要是貨色好,其他的一切,是不重要的。
後來,一個城管隊員聞風而來。
“都說你的包子好,先來兩個嚐嚐。”他的大蓋帽周正地戴著,有威嚴貌相。
兩個包子“品”過之後,他把帽子摘了,“再來一屜。”
一屜是十六個,兩個是一兩,再加上嚐過的兩個,就一斤了。老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句本來不想說的話,“領導,您還是吃著看吧。”
城管隊員臉一沉,把帽子戴上了一下又摘下來,“怎麼,怕不給你錢?”
這個舉動很有效果,老板不再說二話,把整整一屜包子給領導“請”上去。領導一點也不費力氣地把包子都吃完了,還如數地付了錢。臨出門的時候,朝老板娘的後背盯了一眼,撂下了一句:“真是看不出啊!”
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原來他的大蓋帽忘在了餐桌上。正在這時,老板娘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其實隻是恰在這時,她回過頭來。他便發現了一個事實:原來她胖大的身材之上,竟是一張極清秀的臉。他頓了一下,想說句什麼,又似覺不妥,拎著帽子走了。
這一幕,門外忙乎籠屜的老板沒有看見,隻是在兀自納悶:都說幹城管的白吃白喝,肥得流油,怎麼他居然還能吃下一斤包子?他的胃可真沒良心啊。
從這以後,他天天來吃包子,而且總是如數付錢,跟一般的食客沒有什麼兩樣。
因此,老板對他的畏懼心就一點也沒有了,而且每次還對他額外施以微笑。
但這種微笑,卻產生了相反的作用——
領導開始少給錢了,有的時候,甚至隻是象征性地扔下一兩張毛票。這幾乎是老板預料到的,心裏雖然發皺,甚至輕蔑,但還是不露聲色地承受的,而且他的思維很靈活地往另一處發散:有個城管隊員常常光顧他的小店,是個特殊的招牌,證明他的包子是有過硬的質量的。
後來他發現,那個城管隊員每次吃完包子,並不立刻起座,而是久久地醬在那裏。視線牢牢地盯在老板娘的腿上,像刀子認準了一處好肉,一定要剜下來一塊一樣。
“這個大蘭子,還真的有愛人肉!”他搖搖頭,心裏嘟囔了一句。
大蘭子是老板娘的小名,他很少公開叫過,一是因為俗,二是因為感情的平淡,懶得給她那份親切。
大蘭子穿了一條短褲,兩條肥腿露出的比例很大。由於她始終背對著顧客幹活,從城管隊員的角度看上去,隻能看到她的兩隻腿肚子。她的腿肚子異常鼓凸,飽滿圓漲得像兩隻大木瓜。老板從來沒覺得它美過,甚至認為那是一種醜。而城管隊員卻對它很癡迷,眼神投入得跟他的身份很不符。因此,他有理由認為這個人趣味低下,屬於特別好色的那種。更可氣的是,大蘭子好像能夠感受到這種目光,腿肚子上的肉,還一抖一抖地顫,似乎很樂意接受這種侵犯。
“真是下賤!”他心裏很不舒服。進出了兩次門之後,他拿了一把塑料拍子,很突兀地打在了大蘭子的腿上。那“啪”的一聲銳音,很是響亮,把所有食客都驚得愣住了。
“大明子,你幹啥打我?!”大蘭子跳了起來。
老板——大明子嘻嘻一笑,“沒啥,有隻蚊子叮著你。”
曙光燦爛,怎麼會有蚊子?食客們沒有看出破綻,但那個城管隊員的臉卻緊急地抽動了兩下,不甘心地站起身來。
“走好。”大明子帶著諂媚的表情說道。
城管隊員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毅然決然地跨出門去。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吃包子,剛坐下來,他的臉立刻就紅了。因為他看見大蘭子一改往日的隨意,居然穿上了一條肥大的長褲。他很羞惱,是那種不可言說的秘密被人發現之後的羞惱。因為無法發作,今天的包子他吃得很無味。他突然生出一絲淒涼,身份的優越感一瞬間迷失了。他的夫人長得很瘦,兩條腿細得像兩支秸稈,雖然是區裏的一個幹部,卻也逗不起他的欲望,感到生活很無趣。然而這麼個低級的處所,這麼沒有身份的一個廚娘,卻有著如此富饒的性感,簡直是欺負人。
他透過門簾看了一眼那個忙活籠屜的東北人,羞惱轉化成一種勉強能壓抑住的憤怒,“你,老板!”他喊道。
聲音未落,大明子已挑簾而入,“有何吩咐?領導。”
“你的包子裏有味兒。”城管隊員說。
大明子絕不相信自己的包子會有質量問題,但是還是表達了歉意,給他換了一盤新的。
他剛要轉身出門,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你站住!”
他回過頭來,不解地望著那個發出聲音的人。
“還是有味兒。”城管隊員說。
大明子看見,新上來的包子,熱氣筆直地向上蒸發著,一點也不扶搖。雖然隔著相當的距離,還是能聞到包子純正的香味。城管隊員手裏捏著半隻包子——
從新鮮包子裏剛剛拿上來的第一隻包子。才咬了兩口,就發出這麼確鑿的信息,這是怎麼回事呢?
大明子為了證實一下,他把城管隊員手中的那半隻包子捏過來,毫不猶豫地就放到自己的口中。他緊皺的眉宇很快就舒展開來,攤開雙手,“領導,就是這個味道啊。”
那個人霍地站了起來,“我說有味就是有味!”
原來沒有發現,這個人還有著一個偉岸的身材,高出自己兩頭的樣子,如果他傾斜過來,一定會把自己覆蓋了。近距離地站在他的身邊,大明子感覺到了,自信便被壓抑了一下。“您再嚐嚐好不好?”他囁嚅道。
“不嚐了,我怕壞了我的胃口。”城管隊員逼視著他,“你看怎麼辦吧。”
麵對這種局麵,大明子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笑了。他的笑,既不是巴結的笑,討好的笑,乞求的笑,也不是掩飾的笑,歉疚的笑,隻是笑而已。有一百種內涵,而又無絲毫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