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九章 神醫(1 / 3)

第二卷 世象 第九章 神醫

產科醫生範晚吾在京西有大名。

但他很少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麵,多是窩在自家診所,坐等他的患者。

不是因為謙恭守身,而是他有自知之明。說是產科醫生,那是他自己給自己的封號。他開的是專治男女不孕症的私人診所,在醫行裏,既受歧視,也不好歸類,但到底還是與“生產”有關,勉強可以歸到產科。

還有一層原因,他腳下的土地有太深的底蘊,被曆史的陰影遮蔽著,他不好張揚。

他是農民,所居村落,名叫燎石崗。《金史

》載:石皆赤色如煤,故名。燎石崗,毗京畿廣陽城,扼南北交通要道,為幽州南下的門戶,有“陸潞之喉”之稱。說白了,在古代,燎石崗是個戰略要地。

燎石崗上,有一座佛塔,名昊天塔,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塔本是一座舍利塔,因塔前有一座法象寺,當時的邑人陳番有詩雲:

雲霞片片出燎崗,鈴鐸聲聞十裏揚。

插破青霄通日午,衝開碧落促風狂。

幾層瞻仰尋龍窟,數級登臨禮梵王。

果是真身藏舍利,浮圖古貌不尋常。

但是由於地理位置的重要,到了遼宋對峙、戰事頻仍的年代,成了“料敵塔”,不再用於禮佛,而是用於軍事。光緒十五年(1889年)的本地縣誌上載:“多寶佛塔,隋建,在燎石崗上,五級玲瓏,高十五丈,四麵門二十座……階級環上,北望都城,南眺涿鹿,舉在目前,可以料敵,故為兵家所爭奪。”

元代劇作家朱凱作有《昊天塔孟良盜骨

》一劇,大意是,在遼金交戰中,宋將楊繼業被奸臣潘仁美陷害,觸碑身亡,遺體被遼將韓延壽懸於昊天塔上,且令百名士兵每天輪番朝屍體上射箭,名曰“百箭會”。孟良偕楊六郎殺上燎石崗,燒毀塔前的法象寺,盜楊繼業英骨歸宋。元劇大家關漢卿也寫有《

孟良盜骨》的雜劇,把這段忠烈故事弄得家喻戶曉。

燎石崗——昊天塔,有大名矣。

範晚吾屬“老三屆”的畢業生,在農村是正經的文化人。自身的修養和對曆史的了解,使他對自己生於這樣的名勝之地深以為榮,上高中的時候,曾一度把自己的名字改為範昊天。他以此明誌:要成就一番偉業,要成為一個人物,要對得起腳下的土地。

但聳天入雲的昊天塔,卻沒有支撐起他的鴻鵠之誌,相反,給他帶來了太多的刺痛與哀傷。那些蒙冤、受辱的人,被感情所困的人,生活走入窮途的人,都會選擇在昊天塔上一了百了。特別是那個特殊的年代,幾乎天天都有人在塔頂上做人生的告別儀式,在轉瞬之間,化作大鳥,翔入空濛與虛無。他的曆史老師韓養平,平而不靜,講課時愛發浩歎,不期就被人抓住了“小辮子”,被造反派“請”到司令部。回來時,滿麵傷痕,眼神彌散,遊魂一樣爬上了昊天塔,一聲不吭地從塔上跳了下來。他是頭衝下跳下來的,抱著必死的意誌。整個腦袋遁到腔子裏,範昊天和另一個同學,較了半天勁也沒有給他抻出來,隻好讓這個愛好自由伸展的知識分子,很委屈地去了。

偉大的昊天塔,實際上成了“輕生塔”。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經常跟這樣的不名譽的死亡聯係在一起,範昊天不能承受,悄悄地把名字改了回來。

還是叫範晚吾吧。父親起的名字,雖然陳腐了一些,但與“生”近些。

範晚吾的父親範續亭是個大胖子。不能走路,稍多走幾步,就大汗淋漓,喉嚨裏像被塞上了什麼東西,喘不上氣來。他幾乎是個廢人。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人們集體在田裏勞動,隻有他窩在家裏。農村人都厚道,從幹部到一般群眾,都不跟他計較——橫豎得讓他活著吧。大家都悲憫他。

其實他年輕的時候是瘦的,有貼骨肉的那種瘦,即精幹。他一直給地主當長工,賣重力氣,吃小米燜飯、鹹菜窩頭,喝剛打上來的井水,睡榆木板拚成的床。他自然說不上媳婦,躺在長工棚裏想女人,想得沒出路的時候,就自己解決一回。然後銜著曖昧的恨意,昏昏沉沉地睡去。早晨醒來的時候,全身輕鬆,賣重力氣時,也不以為苦,僅有的一點反抗意識也被汗水衝刷掉了。因為大汗之後,胃口好,吃得更香。

他覺得這就是命運,很好。

解放軍從東北打到了淮海,到了後來,連京畿之地都能聽到隱約的炮聲。在一天晚上,地主突然把他叫進堂房,問他:你想不想要地?

我要地幹嗎?給你扛活就挺好。他說。

地主搖搖頭,像長輩開導晚輩一樣對他說:你不能這樣疲遝,得有自己的日子。

他不知道什麼才是自己的日子,在哪裏。

地主接著問:你想不想當地主?

他覺得稀罕,反問道:我當地主幹嗎?

地主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廢話,哪個長工不想當地主!

這一聲銳響嚇了他一跳,他求救一般望著對方。

你不能糊裏糊塗地混了,得開竅了,地主說,你看,當了地主,就可以雇長工,就可以娶小老婆。

一聽到女人,他嘿嘿地笑了起來,含混地說了一句,那就要地。

地主滿意地點點頭。念你幫我做了這麼多年,也算是家裏人了,我以賠本的地價賣給你一部分。

範續亭傾其當長工的所有積攢,還向其他長工借了一些血汗錢,置備下了自己的田產。地主的地減少了之後,用不了那麼多長工,就讓他挑一部分過去。他自然是挑了那些借錢給他的人,算是肉爛在鍋裏,兄弟主奴,福澤同享。

有了地之後,果然就有了身價,村裏開油坊的梅老板把自己的小女兒梅香嫁給了他。梅香醜點,但結實,肥大的腳板,邁步時,能把地皮崴下一塊來。長工們都是原來的兄弟,範續亭不好意思板起麵孔吆喝,便把管理的差事交給了梅香。梅香會說粗話,可以跟長工們對罵,罵到將要吃虧的時候,她抬起腳來,再不聽話,小心我踢你。長工知道她腳底的分量,多是笑著告饒。

那一年的年景不錯,到了秋天,玉米飽滿得齜牙咧嘴,由於身子重,穩穩地蹾在地上,雖風聲號啕,遠遠地望去,密匝匝的莊稼卻紋絲不動。油坊老板在地壟上走了一遭,對女婿說:續亭,做就做大了,我油坊有些積蓄,你再多置備一些地。

再去找原來的東家,老地主竟二話沒說,“割”了一半的地給他。結過賬,地主有些傷感,歎口氣,說:續亭,也就是你,我算是賠血本了。

範續亭抱一抱拳,得罪了。

自己有了糧囤,有了一囤一囤的糧食,範續亭的心境變了——

他給自己請了一個私塾先生,開始識文斷字。他發現自己不笨,莊稼長得慢,可他的文化水兒卻漲得快,臨近麥收的時候,他居然能連蒙帶猜地讀縣誌了。

梅香的肚子也大了起來。

北平解放了,並且改稱北京。不久來了土改工作隊,評定成分。範續亭被劃為地主,原來的東家,居然隻定為富農。被鬥爭的時候,他排在東家前頭。一個半輩子給人扛長活的雇農,怎麼一下子就變成地主了?他冤啊!他薅住老東家的脖領,質問道:你老不死的是不是早就聽到了風聲?

老東家也不示弱,反過來薅住他的脖領,你這是在跟誰說話?同樣是在土裏刨食的人,誰能預料到外邊的變化?這就是命!

範續亭打了一聲嗝,他被氣淤住了。他瞪了瞪眼,眼前閃出一片碎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真是晦氣。老東家歎了一口氣,脫身而退。但往前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妥,像拖死狗一樣,連拉帶扯把他弄回家去,對不知所措的梅香說,你好好地伺候他,這個人輸不起。

老東家感到很委屈,二話不說,走了。

梅香趕緊給他掐人中。沒掐兩下,他猛地坐了起來,問梅香,老家夥呢?

走了。

我要告他。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有那些長工作證,他居然告贏了。老東家又被重新劃成地主。道理很簡單,雖然地畝少了,但“剝削”的曆史是抹不掉的。連帶的,老東家的姨小舅子(姨太太的弟弟)被降了職。老東家“甩”地的時候,他的姨小舅子就在隊伍上,是淮安土改工作隊的隊長。自然是給他透過底的。

但範續亭自己的地主帽子也沒有摘掉。雖然沒有“剝削”的曆史,土地的畝數在嘛。公家的政策不是泥巴,不能想怎麼揉就揉。

範續亭氣淤一次之後,坐下了病根,總是打嗝。平抑的辦法就是吃東西,一來二去,把自己吃成了個大胖子。老東家卻想得開,積極接受改造,無一絲怨氣。鏟糞、挑擔、鋤耪,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幹這些重體力活,還像個小夥子似的。看到他這個樣子,隊裏人既不欺負他,也不歧視他,相反還有點敬重。他的身塊變得像範續亭以前那麼精幹,而且兩眼放光,白髯飄飄,有幾分仙風道骨。

他在街上碰到範續亭,吃了一驚,範續亭,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範續亭抖了抖肩,還不都是你害的。

老東家笑了笑,說,誰讓你是我的長工呢,不害你害誰?

你真不要臉!對老東家,範續亭一貫是恭敬的,恭敬得心裏都起了皺褶,他今天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舒展一次了。

罵得好。老東家捋了捋胡須,說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你心眼兒小,沒有心胸。

範續亭不甘地說,我就是弄不明白,怎麼鬧來鬧去,跟你鬧成一個階級了。

這又有什麼鬧不明白的?自古咱們就是一個階級。老東家說了一句玄奧的話。

範續亭更鬧不明白了,憂傷地搖頭。

老東家拍了拍他的肩,甭想那麼多了,走,到我家裏去,咱們鬧兩盅。

鬧就鬧。範續亭居然沒有打愣,跟著老東家就走。

噫,這人一處在低處,就容易和解了。此時的範續亭對老東家竟連一點起碼的仇恨都沒有。

範晚吾從醫,可以算是子承父業。

大胖子範續亭由於不能下地勞動,就窩在家裏看孩子。幹活出身的他,看孩子的時候,一點耐心都沒有。範晚吾已經會滿地爬了,一不留神就爬過門檻,爬到院子裏去。院子裏有幾隻母雞,興趣於這個沾滿泥土的孩子,就圍著他轉。雞咯嗒咯嗒地叫,他跟著學,嚇得它們躲得遠遠的,閉喙觀察。但是這個孩子卻興味正濃,嘴裏還是不停地咯咯嗒嗒。雞們便躲到草叢裏去了。

範續亭看到這個情景,感到有意思,眯眯地笑。但笑著笑著,凝固了。他發現孩子抓起地上的雞屎當點心吃。他趕緊挪出去,打了他一巴掌。孩子放聲大哭。這一哭就不停頓,嚇唬,柔哄,均無濟於事。起初他煩,到了後來,卻樂了——他覺得這孩子有氣性,將來會有大出息。

後來他找了一根長一點的繩子,一頭捆住孩子的腳腕,一頭拴在八仙桌上。他能放心地坐下來閉目養神。孩子隻能在屋子的地上爬來爬去,小心眼兒裏有不平,在午飯的時候,端給他的一碗粥,這一點,範續亭也總是鬧不明白,扛長活的時候,還能吃上窩頭和小米燜飯,做地主了,怎麼倒隻剩下粥了呢?)他一口都不動。在哄勸失效之後,範續亭把粥折進一隻經得住磕碰的鋁盆裏,扔在孩子麵前,索性不理他了。

粥香誘來了一群螞蟻,都爬到盆裏去了。像大蛋糕上敷了一層芝麻。孩子一樂,連螞蟻帶粥,往肚裏吃。喝粥怎麼會有嚼芝麻的聲音?範大胖子睜開眼,驚呆了。他去奪孩子手裏粥盆,孩子死活不撒手。爭執中,他突然想到,螞蟻是可以入藥的,是吃不壞人的,便任他去了。

這樣的情形重複了幾次,範晚吾就離不開螞蟻了。

螞蟻或許真的有藥效,孩子從隻會爬,長到會給他爹打醬油,竟不濕不疹,連燒熱、鬧嗓子、氣管發炎、肺部感染等小兒常見的病患,也很少上身。他成長得很健康。

這給了範續亭一個啟發,他對醫術發生了興趣。他看了許多醫書,收集了不少民間方劑,試著給人看病。他看病的對象,自然是農民。莊稼地裏的人,懶得上醫院,一般都是小病扛、大病養、絕症躺等死)。但是他們願意到範續亭那裏看病。一是就近,二是吃點小偏方,也花不了幾個錢。而且,沒錢的可以白看。

範續亭看病,一般是不收現錢的。幾個雞蛋,一隻雞,一籃子土豆,一角豬頭肉,半掛羊雜碎,一疙瘩獾油(那個時候,莊稼不施化肥,不打農藥,秧棵深處,經常能見到獾和刺蝟),就是藥錢。他打的是秋風,行的是順水人情,鄉親們看病,夠得著,看得起。

範續亭看過的病人多矣。

範續亭看的醫術都是線裝書(不知道他從哪裏找來的),而且越是老舊的本子他越是歡喜。他老婆梅香最初很看不上他,認為他是閑得沒事,裝腔作勢、裝神弄鬼。他把頭埋在舊書裏,一臉的莊嚴。那些書又黃又脆,他翻得極小心。書頁上不時掉下來一些碎渣兒,他謹慎地輕輕地吹,像怕是稍一不慎,就把書吹破了。他弄出的氣氛很神聖,把梅香唬住了,她不敢說多餘的話。後來,有人來看病,而且被他看好了,她開始敬重他。覺得這個人,不是吃閑飯的,別看整天窩在家裏,作用比她大。

其實大胖子範續亭是有心計的。他不是不看現代書,而且看的主要是現代醫書。他的那點私塾底子,古書上的字他都認不全,看下去是十分費力的。他偷偷地從書店裏買來《

常見病一百例》、《家庭湯謠一百訣

》等醫學普及讀物,在沒人的時候他偷偷地下工夫。像老道作法一樣,桃木、方巾,隻是道具,他的線裝書也是道具。道場上的事都不能讓人看透了,神秘的東西,才有分量,才能夠服眾。

以往範續亭窩在家裏的時候,總是大門緊閉。現在,他則大敞門扉,在戶牖上掛了一幅白布簾子。他還在地上灑了一些來蘇水,來人一掀開簾子,聞到這氣味,很謙恭地叫一聲:範大夫。

雖然不是公開行醫,但進項總比在土裏刨食來得容易,他比村裏的所有人都有錢。這一次,他長了記性,絕不露富。給人的印象,他從事的不是什麼正經職業,不過是一個不能耕鋤的人,找點事兒做而已。而且是鄉親們憐惜他,養活了他。

範續亭有了點積蓄之後,置備了藥櫃子和必要的醫療器具,跌打損傷、頭疼腦熱,一般的常見病,他能應付裕如。他想,如果不出意外,這輩子就算拿下來了。

範晚吾高中畢業了,要跟他學醫。他冷笑了一下,說,你以為你爹是誰?不過是一個混混兒而已。

兒子很不理解,說,誰不知你是範大夫,範大善人。

狗屁!

範續亭喘了起來,而且喘過之後,還抹了兩把眼淚。

範晚吾看出來了,他爹不甘心做他的範大夫,有很大的委屈。

範續亭察覺了自己的失態,語氣柔和地對自己的兒子說:晚吾,你得去插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走正常路線,不,是走正確路線。

你老人家救死扶傷、為人民群眾服務,也是正確路線嘛。

範續亭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由於手掌上的肉厚,拍出了一個沉悶的鈍音,像曆史老師韓養平從昊天塔上跳下來,摔到堅硬的地上一樣。

操!你怎麼就不明白,人們能夠容忍我範大胖子這個樣子,就不一定能夠容忍你!

範晚吾不懂他爹的話,但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也隻好去插隊了。雖然他插隊的山村很艱苦,由於受父親的熏陶,他比別的知青多懂些醫療知識,被安排當了赤腳醫生,遠離了重體力勞動。活該他有命。

範續亭得知自己的兒子還是當了醫生,搖了搖頭。

範晚吾返鄉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行醫。他跟一般人一樣,種地。

他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社會氣候。那時,已不講成分論了,人民公社已經改成鄉。思想解放,摘帽,落實政策,醞釀土地承包,人們衣著的花樣也多了起來。連《望鄉》、《

追捕》這樣很資本主義的電影,也能放映了。

他是因為內心的悲傷——

他插隊走了之後,北京城的知青也來到了燎石崗村。造反有理,雖已式微,但他們的慣性思維,還是不甘心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們也想教育農民。他們要革鄉村陋習的命。他們首先看中的,就是範續亭。

一個反動地主,居然開著一個診所,還蒙騙了革命群眾的信任。他們很是不理解。私自行醫,比投機倒把、種石邊地(社員為了收獲一些瓜果蔬菜而私自開出的荒地)、做小買賣,更屬於“資本主義的尾巴”,是必須割掉的。本地人講溫情主義,有革命的不徹底性,那麼,我們替你們割。

他們聚合之後,戴著紅袖標,闖進了範續亭的家。

範續亭,你為什麼非法行醫?

社員們需要。

哪些社員?

全體社員。

他們想砸他的藥櫃子,他胖大的身體突然就靈活起來,一下子掩在櫃前。

僵持中,梅香偷偷地溜了出去。很快就來了一幫鄉親。

鄉親們說,你們不能砸,他是有名的範大善人,他給我們瞧病。

眾願難違,他們隻好撤了。

他們找到支部書記,希望得到支持。支部書記笑笑,說,小將們,你們看,他範大胖子是個廢人,走路都喘,能給社員們看看病,也是廢物利用。我看,他的這條尾巴,還是留著吧。

小將們心裏很不舒服,心裏說,這農村就是落後,連堂堂的支部書記都這麼沒覺悟。但強龍不壓地頭蛇,而且他們插隊的鑒定將來還要由這個人來做,也隻好作罷。

但是,他們心存不甘,相互之間對了對眼光,意思是說,咱們走著瞧。

範續亭看到老東家進了自己的院子。他居然拄著一支花椒木的拐杖,不是走,而是挪。範續亭大吃一驚。

他趕緊迎了上去,老東家,你這是怎麼了?

進屋裏說。

進了廳堂,老東家試圖坐下來,但是兩條腿不打彎,努力半天也落不了座位,他哀歎一聲,續亭,你看,我這是怎麼了?

範續亭趕緊給老東家檢查。發現他的手關節、膝關節腫大得都變了形,失去了伸展功能。範續亭搖搖頭,說道,劉鳳之,你也有今天啊。

他心情複雜,第一次叫了老東家的名字。

我都這樣了,你竟還忍心開玩笑,你說,我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是類風濕。

能治嗎?

我治不了。

劉鳳之掄起拐杖在範續亭的腰上打了一下,你這是報複!

送走劉鳳之,範續亭心情沉重,不思茶飯。這個老東家,一身的仙風道骨,轉眼之間就落了骨架,他的晚年可怎麼過呢?他為老人家發愁。

範續亭開始學針灸。在自己胖大的身子上練活,每次都弄得大汗淋漓。

梅香說,你這個人真是怪啊,還樂意給他打長工?

他人好,對長工從來都是慈眉善目的,不打不罵。

他可坑過咱們。

嗐,過去的事就甭再提了,鄉裏鄉親的,不記冤仇。

覺得差不多了,他到了劉鳳之的家。我用針灸給你治治,但你不要抱多大的希望。

隻要你肯給治就成了。劉鳳之情動於衷,哭了。

人一在難處,就變得脆弱了。範續亭受不了這個,天天來給劉鳳之行針,風雨無阻。但半年過去了,無一點療效,範續亭泄了氣,對劉鳳之說,你還讓不讓我吃這碗飯?

劉鳳之卻反過來勸他,算了,你的那點底子,我還不知道,你是個蒙古大夫,這病你治不了。

你這個人真是反動透頂,骨子裏都壞了。範續亭回敬道。

兩個人就笑,好像這很有趣。

範續亭開始養蜂。蜂在他的院裏跑來跑去的,許多人都不敢來了。他的進項就少了。但是,他臉上總是掛著一種類似自得的笑。梅香罵他有病。

到了冬天,萬花落盡,蜂縮在巢裏,需要人用陳蜜和白糖喂養。他買了白糖,但不是給蜂的,他另有所用。蜂被他餓著。

他把劉鳳之背過來,對他說,我們換個治法。

怎麼個治法?

他指了指蜂箱,用它們。

他在劉鳳之的手和膝蓋上敷了一層白糖,然後笑著打開了蜂箱。餓蜂撲食,成群地叮在白糖上。老東家被嚇壞了,手腳亂動。蜂們很不客氣,下死力蜇他。劉鳳之疼得大叫,範續亭,你是想治死我啊!

範續亭眯眯地笑。

劉鳳之開始自救,上手撲打。被範續亭攥住了手,你可不能傷了我的小寶貝。

兩個人就纏在一起,都成了蜂的攻擊對象。範續亭因為胖,本來眼睛就小,眼皮挨了蜂蜇,腫得就隻剩下了一條線。本來是給你治病,還要搭上我來給你陪綁,你有什麼理由不老老實實?範續亭調侃道。

劉鳳之老實了。蜂蜇在身上,癢(暖)在心裏,範續亭,你憑什麼對我好?

為我自己。

經過冬仨月的蜂療,劉鳳之的腿居然能回彎了,手指頭也能捏住麻核桃,來回揉了。他說,範續亭,我算是服你了。

為了鞏固療效,範續亭偷偷地上了一趟涿縣的碼頭鎮,從一個叫李拐子的中醫那裏請回來一批祖傳的秘製膏藥,讓劉鳳之三天貼一貼。

你哪兒來的膏藥?

我自己配的。範續亭說。

春暖花開的時候,劉鳳之扔掉了拐杖。他逢人就說,範續亭簡直是個神醫,他治好了我的頑症。

這話傳到小將們耳朵裏,他們既氣憤又興奮,因為他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收拾一下可惡的範大胖子了。

什麼為老百姓服務,分明是為反動地主效命!他們砸了他的診所。

一旦不能行醫了,範續亭就真的成了廢人。他鬱鬱寡歡,恨吃恨喝,胖得隻能坐著。梅香也抑鬱,雖然努力克製著,終有拌嘴的時候。那天他們吵了兩句,範續亭悶頭喝酒。一整瓶白薯燒喝得還剩下一個瓶底,滿臉通紅,很怕人。梅香就去抄他的酒瓶子。他動作很快,一把護住了。兩人就爭搶起來。在爭搶之中,範續亭咯了一下,身子慢慢地矮下去。

一代神醫,就這樣凋謝了。

劉鳳之活得很好。

他經常踅到範續亭的墳前,跟他說說話,拔一拔墳上的荒草。他憂傷地說,範續亭,算你狠,到了,還是讓你的老東家給你當了長工,你能睡得安穩?

回到村裏的範晚吾,從來不跟劉鳳之說話。他從父親的遺物中翻出了《常見病一百例》、《家庭湯謠一百訣

》等小冊子,明白了父親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他把它們燒了。把那些線裝書裝在一個糧櫃裏,上了鎖。他要維護父親的神秘。

這團神秘竟對他自己發生了作用——

起初,他心裏有些瞧不起自己的父親,但到了後來,他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真誠的敬意。一個門外漢,居然把自己鬧成了一個神醫!範續亭不愧是範續亭。

我能做得到嗎?對父親的懷念和對未來的迷惘,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他第一次看到了命運的影子。他也在房間裏灑上了一些來蘇水。他從小就聞慣了這種氣味,它讓範晚吾有一種家的感覺。這種氣味讓他活在父親的陰影中,既憂傷,也充實。他對自己說,傳承父業,他還沒那個資格。

範晚吾的診所,與他父親範續亭相比,才真的是個診所。

他把父親留下的兩間土坯房拆掉了,就地蓋了一座水泥預製板覆頂的四合院。院子的天井很大,他搭了一棚藤蘿架,種了一種叫蛇豆(瓜)的蔓生蔬菜。此地人喜種葫蘆和絲瓜,隻有他種了蛇豆。蛇豆的藤蔓比絲瓜發達,把棚架遮得密密匝匝。果實也結得繁盛,比著肩膀垂下來,長長的,白白的,肥肥的,像一條條吞食過飽的銀蛇。患者走進來,如果不躲閃,頭會碰到這蛇狀的果實,心裏一驚,冷汗就下來了。

他的診所有攝人的氣氛,能平定患者浮躁的心,也能給人某種暗示,人們不好意思大聲說話,診所始終是靜的。

範晚吾一直就沒有胖起來。瘦瘦的,個子又高,腿和胳膊就顯得特別長。這個長相,或許是因為小時候吃多了螞蟻。他穿了一襲白大褂,很肥,他瘦長的身子就像藏在大白果裏的一枚果核,無風也伶仃的。因為滑稽,也就各色,也就莊重,人們感到他像個大仙。好像這種人一定會身懷絕技,就信任了。

看不孕症的人一般都是兩口子一塊兒來。如果是女的有毛病,他檢查得就很仔細。

診室的設置很特別。一間房子裏分治療室和候診室。沒有隔離牆,隻是用一塊大白布簾子象征性地隔開了。候診室放著兩張硬板長條椅,他讓男賓在這裏等候,女的跟他一起進診室。臨進去之前,他向男賓拱拱手,“得罪了。”

“對不起,請把下衣脫了。”

“嗯?”

“我要看看子宮的位置。”

“子宮有些後傾。”

“嗯?”

“例假準不準?”

“不準。”

“幾年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

裏邊的動靜外邊都能聽到,男賓雖然心情很複雜,但是不能做過多的猜疑,就隻好老老實實地坐著。他發現這個板凳很硬,坐著很不舒服。“這個範大仙,錢肯定掙了不少,怎麼也不換兩隻軟一點的沙發?”他突然領悟到,這是一種有意的設置,就是讓你感受一下煎熬的滋味,誰讓你始終沒有作為呢?

裏邊沒了動靜,而且久久沒有動靜。

男賓下意識地去挑簾子,範晚吾大吼一聲:“你要幹什麼?”

隨著吼聲,範晚吾整個人跳了出來,喝斥道:“是你看病還是我看病?不看了!”他開始脫他的白大褂。

男賓很慚愧,央求道:“您別生氣,您別生氣。”

診室是個禁區,神秘而神聖。

範晚吾再出來的時候,臉上堆著很柔和的笑,對男賓說:“走,到院子裏咱喝杯茶。”

男賓不見自己的女人出來,不禁朝裏邊張望。範晚吾對他說:“我給她敷了一貼膏藥,過一個小時,再換一貼。”

天井裏有一張大理石的圓桌,四周放了四隻鼓形的石凳,石桌中心雕著一條蟠龍,石凳的壁上也雕著相同的圖案。這種擺設,在皇宮、王爺府裏能夠見到。範晚吾跟客人落了座,喊了一聲,“群鳳,上茶。”

群鳳是他夫人,老支書的小女兒。老支書有五個女兒,都有個“鳳”字,因為已經成群,小女兒索性就叫了群鳳。老支書保護過範續亭,認為他是個人物。對他的兒子範晚吾他也高看,認為將來也一定是個人物,便把小女兒給了他昊天塔下的人們都有“人物意識”)。

群鳳聞聲而出,手裏端著個托盤,是一套景德鎮茶具。茶是鐵觀音,布茶的方式是講究的茶道,男賓呆了。

他不是為優雅的茶道而呆,是呆於群鳳這個人。

群鳳長得真美,僅僅皮膚有些黑。但在青枝綠葉銀瓜的映襯下,黑得古典,像畫中人。

群鳳朝男賓嫣然一笑,男賓心裏哆嗦了一下。他趕緊端起杯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範晚吾,見他眼光放在虛空處,心裏就平靜了。對範大夫他產生了敬意——有這樣出色女人的男人,心術還能不正?

他問範晚吾:“範大夫,我女人症在哪裏?”

範晚吾舉舉茶杯,不做聲。

“治得好嗎?”

範晚吾依舊是舉舉茶杯,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麼。

男賓不敢再問。

院子裏隻聞茶香,不聞人聲,靜得肅穆。

給女人換過第二貼膏藥,範晚吾揮揮他的長胳膊,“你們可以走了。”

男賓問:“我們什麼時候再來?”

範晚吾說:“一年之後吧。”

一年之後,來了三口,女人懷裏抱著個大胖小子。

男賓送了一份很重的酬金。依然有道不盡的感激,說:“範大夫,讓我怎麼感謝您才好呢?”

“就送一麵錦旗吧。”範晚吾說。

送來一麵錦旗,上麵燙著四個金黃的大字:送子觀音。

剛送走客人,範晚吾就迫不及待地把錦旗掛在了診室的牆上。

夕陽給棚架鍍了一層金,整個院落都高貴起來。

範晚吾坐在石凳上,蹺起二郎腿在看報。是他自訂的《健康報》。

既然是醫生,當然要看《健康報》。那是國家衛生部辦的嘛。

隻要他一看報,群鳳就知道,他是在等他的晚餐。

範晚吾的晚餐是很講究的。四個小菜,外加一缽蕨麻湯。所謂講究,是他不吃葷,但素菜要做出肉味來,有口感。每頓要變換花樣,不能重了。盛菜的器皿是精巧的銀器,要幹淨得不能掛一點滓兒。蕨麻,又稱人參果,是青藏高原的特產。他隻喝蕨麻湯,溫補。

進餐時,要有酒。沒酒,算什麼正餐?他到底是一代名醫了,拇指與食指、中指捏住高腳杯的架勢有名士派頭。

然而高腳杯裏裝的不是酒,也不是飲料。他認為酒亂性,飲料有添加劑,亂神。裝的是白開水。

他喝的是意象。

他也不抽煙。

不葷、不酒、不煙,是他的職業自尊(自覺)。他幹的是醫療中的特行,每天跟女人、跟女人的身體打交道,他必須保持神清氣爽——

除了來蘇水味,不能有別的氣味。讓她們放心,信任他。

群鳳用食盤把他的四樣小菜托了上來,很輕、很規矩地給他擺在桌麵上。

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低婉卻嚴肅地說:“你的燒茭白有些老了。”

群鳳笑著看著他。這是一種溫婉的風情,意思是請他將就一下。

“怎麼,沒聽見?”範晚吾把報紙扔在地上,聲音有些惱。

群鳳隻得把那道菜撤下來,去重燒一個。

他真的有些不近人情。

其實這正是他人情練達的地方。

群鳳不太樂意他搞不孕症治療。整天看女人的部位,不明不白的,她心裏別扭,感到對自己是一種傷害。剛幹這項業務的時候,範晚吾晚上想跟她親熱一下,她一邊躲閃著,一邊嘟囔著:“怎麼,你還沒看夠?”

他很掃興,“你真是個小女人。”

“你換個女人試試。”群鳳的意思是說,這種事,放在任何女人身上,都一樣接受不了。

範晚吾不能遷就女人的任性,飲食突然就講究起來。他是要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讓群鳳知道,他範晚吾幹的工作,是正當的,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她必須尊重他。

群鳳重燒了一道茭白上來,他毫無表情地揮揮手,“你去忙你的吧。”

他從來不跟家人一道用餐,他要單獨享受。我是誰?我是範晚吾啊。

他有強烈的自我感覺。

晚飯吃得很愜意,盤子裏的菜都吃光了,居然有一種微醺的感覺。

群鳳適時地來收拾,一切都做得很輕。她轉身要走,範晚吾把她叫住了。“有事兒?”

範晚吾笑了笑,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範晚吾真會安撫女人)。

群鳳的臉紅了。都老夫老妻了,居然還會害羞。群鳳沒有心計,傳統、樸實,容易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