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四章 美滿(1 / 3)

第三卷 心史 第十四章 美滿

武愛蘭在鄰居家打麻將。

她今天的手氣好極了。在莊上已連和了三把。她喜在心上,麵部表情卻很平靜。人生經曆告訴她,再大的快樂也要隱忍,否則會遭旁人嫉恨。

人說,事不過三。這第四把,她就不抱希望了。卻猛上牌,不一會兒就湊成了七小對和的陣勢。她心猛地跳了起來,預感到,幸運又除自己莫屬了。果然土堤不擋大水,竟摸上一張會兒——這是一把大和,贏冒了!但她捏著牌的手,卻僵在空中,麵部抽搐了一下。

因為她眼睛的餘光,從廚房的門縫,瞥見自家的小狗被下廚的美英用鍋鏟重重地打了一下,也分明聽到了狗的一聲嗚噥。她的心被剜了一下。

以往,她沒有張揚的做派,摸牌時總是輕拿輕放,這次,她啪地把牌往桌上一拍,“他媽的,我和了!”

牌桌上的人被嚇了一跳,“愛蘭,你今天是怎麼了?”

“不怎麼,不玩了。”她站起身來。

按牌場的講究,贏家兒要是中途退場,其他人是可以不結賬的,所以,那三個人也樂得順水推舟,紛紛把各自桌麵上的票子收回囊中,打著哈哈。

“結賬。”武愛蘭冷冷地說。

“愛蘭,你今天是怎麼了?”牌友都愣了。

“少廢話,結賬!”她的聲音竟銳利得很陌生了。

牌友們很不情願地付出錢款,誰也不說話了。

這時,小狗適時地鑽到她的腳下,她一把抱了起來,連個招呼也不打,深陰著臉子,走了。

美英從廚房走了出來,“愛蘭怎麼走了?夜宵都做好了”。

武愛蘭在沙發上悉心地翻弄小狗的體毛,她在查找傷口。果然在小狗的脖頸上,找到了一條青痕,“該死的劉美英!”她把臉貼在小狗的臉上,竟滾下兩顆淚來。

丈夫李鐵錘睡得很沉,鼾雷陣陣。她憤怒了,提起他的一隻腳,又重重地摔下去。李鐵錘被折騰醒了,猛地坐了起來,“怎麼,你是不是又輸了?”以往,隻要是武愛蘭輸了錢,總是拿李鐵錘撒氣,已成了條件反射。

“你看看咱們小童。”武愛蘭把小狗塞給他。

李鐵錘儀式化地撫摸了一下,“它不是挺好的嗎?”

武愛蘭瞪了他一眼,撩開小狗脖頸上的軟毛,指給他看。

隻是淺淺的一道青痕。他覺得武愛蘭真是小題大做,但是卻表現出十分的義憤,“這是誰幹的?”

“還有誰?隻有劉美英那小婊子才做得出來。”

“我去找她。”李鐵錘知道,自己必須作出這樣的姿態,否則,這一晚,他就甭想再睡了。

武愛蘭把他探出床外的身子,狠狠地摁了回去,“你總是這麼冒失”。

狗被打的過程,她是從門縫裏覷見的,狗在當時又沒叫出聲來,又怎麼能明確指認呢?

“那我該怎麼辦?”李鐵錘不安地看著她。

“你記住劉美英那女人不是好東西就成了。”武愛蘭的話中是有含義的,因為有劉美英的場合,李鐵錘的目光總是遊移不定,有些時候,還一剜一剜的,讓武愛蘭感到不舒服。

“行。”李鐵錘隻簡潔地說了一個字,便重重地把身子攤回床上去。

“怎麼,不樂意?”

“無聊。”

李鐵錘很快又打起了鼾聲,小童也在他們中間睡得很香甜,可是武愛蘭卻怎麼也睡不著。對小童的憐惜,讓她心潮難平。她開始埋怨自己,怨自己在馴養小童時,用心太過。小童剛進家門時,愛叫鬧,餓了叫,磕碰了也叫,這讓她很不舒服。她覺得,小童是愛爾蘭珍貴犬種,應該有高貴的樣子,在快樂和痛苦麵前,應該隱忍,不能大喊大叫。所以,隻要它叫嚷,就把它拴起來,停水停飯,讓它在肉體的困厄中進行反思。狗終究是通人性的,它很快就理解了主人的意圖,養成了溫馴、淑靜的品性,即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安恬如初,不叫出聲來。親朋好友都誇它性情好,武愛蘭很自豪,覺得很有麵子。

但是,如果不是這樣,劉美英就不敢在暗中下黑手了。狗一叫,主人跳。狗的叫聲是一種預警信號,針對旁人,它有規避作用。

想著想著,武愛蘭既憂傷又懊喪,睡意全無。

她不能容忍李鐵錘那粗俗的鼾聲,稍一沉吟,便一拳把他搗醒了,“就知道睡!”

“為什麼不睡?”李鐵錘咕噥了一句。

“你這個人真是太自私了。”武愛蘭在他的要命的地方揪了一把。

李鐵錘得到一種啟示,不情願地支起身子,“那好,我就伺候伺候你”。

“缺你?”嘴上雖然這麼說,但身子卻有了一個姿態。

李鐵錘開始在武愛蘭胖大的身子上鼓搗事情。

李鐵錘身材瘦小,站立的時候比武愛蘭還矮半頭,在這個時候,他的樣子就更加滑稽。武愛蘭合著眼睛,不忍看他。他苦笑著,在自卑中,認真地履行著做丈夫的職責。從始至終,武愛蘭的表情毫無變化,好像這種特別的激情事業與自己無關。其實快感來得很強烈,但也隻是在眉頭上不易察覺地抖了抖。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恥於表露痛苦與歡樂。

李鐵錘一點成就感都沒有,身子一頓,敗下陣來。他仰望著明暗飄忽的天花板,對身邊的女人隱隱地恨著。

武愛蘭出生在一個農家,窮得連院牆都壘不起,父親用秸稈插了一道簡易的籬笆,有了一個象征性的院落。她身下有兩個弟弟,食量大得驚人,糧食總是不夠吃。為了對付肚子,他們家很少吃幹的,即便是喝粥,也多是摻雜了大量的瓜菜、樹葉之類。整個粥鍋都見了底,兩個弟弟還沒有飽的感覺,便為刮鍋底的結痂而撕破了臉皮。在大呼小叫中,她不說一句話,呆呆地坐在門檻上,望著遠處。她看到籬笆上稀稀落落地爬了幾株牽牛花,花朵悄悄地開著,很鮮豔,但是她看不出一點兒美來,隻感到很寒酸。

初中畢業,她就主動輟學了,到隊上掙些工分,幫襯一些口糧。但是弟弟們還是吃不飽,對她這個作出自我犧牲的姐姐,一點兒也不親熱。好像她本來就應該這樣似的。她很傷心,愈加落落寡歡。但是並沒影響她像野草一樣向上拔節,身量高出家裏所有的人,身板雖然單薄,但也亭亭玉立。

母親看著她發愁,說高個女人一般都沒有好命。

姑娘大了,惦記的人就多。雖然說媒的人踢破了門檻兒,她始終不吐口。她心中有數,因為那些個人家兒,都是農民。

武愛蘭家門前有條土道,雖然狹窄,卻是官道。三鄉四鄰的人都會從這裏出出進進。其中有個小個子男人每當從這裏路過,都要情不自禁地往籬笆牆裏瞅上兩眼,他在捕捉武愛蘭的身影。因為他長得很不起眼,武愛蘭雖然與他麵熟了,但卻從來不搭話,好像從來就沒有這麼個人似的。

武愛蘭的漠視,讓這個叫李鐵錘的青年生出一股誌在必得的勇氣。有一天,武愛蘭正在水戽鬥上壓水,背對著他投進來的視線。她的身子一起一伏的,兩片臀瓣兒很鮮明。他有一種莫名的衝動,破籬而入。

聽到聲響,武愛蘭轉過身來,並不吃驚,平靜地說:“知道就是你。”

李鐵錘嘿嘿地笑著,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武愛蘭發現,他的牙齒很白,區別於有牙鏽的村裏人,就正眼看了他一眼。僅這一眼,她又發現了他的一個優點:雖然臉龐很小,但是很清秀。一絲好感湧上心頭,把剛戽上來的清水舀了一瓢遞給他。

他慌忙接過來,咕咕地全喝了。

一瓢涼水墊底,他從容了很多,“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鐵錘,是國營竇店磚瓦廠的正式職工”。

這突兀的開場白,讓武愛蘭愣了一下,“不遠”。竟說。

李鐵錘點點頭,“離這兒也就二裏來地”。

接下來就無話可說了。武愛蘭接著戽水。

“我想送你一輛自行車。”聲音怯怯的,卻很清晰。

武愛蘭頓在那裏,“憑什麼?”

“你自己知道。”

對這沒頭沒腦的話,武愛蘭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埋下身去戽水,搜尋著適當的詞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句子,但轉過身來,發現那個人已經走遠了。那扇籬笆門,忽閃忽閃地動著,竟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武愛蘭心緒亂了,用剛戽上來的水衝腳。衝著衝著,竟覺得腳上有衝不淨的泥巴,直至把水都用光了。

第二天,李鐵錘竟真的推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永久”加重型,當時最好的品牌。

武愛蘭腦袋嗡了一下,愣在那裏。

她母親看出一點兒門道,搶前兩步,往屋裏讓著客人。

李鐵錘笑著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李鐵錘走後,她母親試探著問她:“閨女,這小夥子是不是有那個意思了?”

“什麼意思?”武愛蘭沒好氣地反問道。

“他是幹什麼的?”

“磚瓦廠的一個破工人。”

“你真是燒包,就咱家這條件,能有個吃商品糧的送上門來,是你的造化,千萬別不當回事。”

“是我嫁人還是你嫁人?”

“別沒大沒小的,小心我讓你爸用鞋底子把你打出門去。”

一句話,戳到了武愛蘭的痛處——從畢業的那天起,她就感到,自己再辛苦,再顧家,在父母,特別是在兩個弟弟眼裏,總像是個吃閑飯的人似的。她心頭一酸,淚下來了。

在那個時候,自行車對農村的人來說,是個稀罕物件。兩個弟弟見到之後,無論武愛蘭如何阻攔,他倆都要騎弄一番,磕磕碰碰的,讓她很惱火。

“弄壞了,讓我還怎麼還人家!”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是他主動送的,又不是咱伸手要的,你就是看不上他,他也沒臉再要回去。”弟弟說。

她更是來氣,“人家是送我的,你們憑什麼就這麼硬氣?要騎,也輪不到你們呀”。

武愛蘭抓住車把不撒手,弄得兩個弟弟沒辦法,“你真小氣!”撂下這麼一句話,悻悻而去。

武愛蘭畢竟是個孩子,漂亮的自行車放在那裏,她也稀罕、也衝動。最終還是管不住自己,試著騎了起來。她真是聰明又機靈,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學會了。她極其興奮,搖搖晃晃騎到大街上去,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她覺得自己長大了,是個女人了。

那天清早,她騎著自行車去鄰村買小豬崽兒。往年去一趟,得用去半天的時間,這一次,轉眼之間就到了,太陽才剛剛開始爬高,真是方便得很。往回騎的時候,她高興地唱起歌子,覺得生活很嫵媚。得意忘形之中,蹬得快了一些,以至於在下坡的時候,有些刹不住閘了。正巧迎麵來了一輛小驢車,心裏一慌,偏出了路麵。車軲轆軋在鵝卵石上,一蹦一跳的,馬上就要摔倒了。這時,車架子上的篾筐裏,小豬尖叫了兩聲。在慌亂中,竟有了一個極清醒的意識:兩隻小豬崽是家裏攢了半年的雞蛋才換來的,牽連著全年的生計!她猛地轉過身去,抓牢了。車子摔倒之後,她重重地跌坐在卵石上,懷裏卻緊緊地抱著那個篾筐。小豬崽安然無恙,但她的整個臀座卻一點知覺都沒有了,無論怎麼努力,就是站不起來。再嚐試一下,聽到腰椎部位咯吱地響了一聲,“完了!”她放聲大哭。

鄉間人稀,總也不見一個人影,她的哭聲一點意義都沒有,便戛然止住了。在絕望中,像要跟誰鬥狠似的,她奮然挺舉了一下身子,居然站了起來。她嗬嗬地笑了起來,連自己都感到奇怪,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笑?雖然腰部不敢動彈,腿竟然還能抬起來,陰沉的心,便閃出一絲光亮。她艱難地把篾筐放穩在車架上,推著車子往前走,一瘸一拐的,但意誌堅定。因為她發現,隻要自己一憐惜自己,腰就疼得厲害;一旦豁出去,一切都還可以承受。雖然都到了下午的光景,她才挪到熟悉的籬牆跟前,但是心中的憂傷竟在路上漸漸地被稀釋掉了,見了母親,她很平靜地說了一句:“豬苗兒我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