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七章 晌熟(1 / 3)

第三卷 心史 第十七章 晌熟

這個村子叫水峪。

峪,是山穀;水峪,是有水的山穀。

鄭小蟬覺得這個名字真好聽,上大學之前,覺得它山水相依,像美婦人居住的地方;飽讀詩書之後,覺得它的確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味道,用一個名人的話說,叫“美穴地”。

水是地下山泉,清冽而甜,掬起來就能喝的。山體裏富藏煤炭,明清時就開采,煤質膏腴,專供宮廷。後來德國人也來了,架了運煤的高線,開了風氣。所以,即便是京西僻地,這裏的人,也有修四合院的,抽洋煙的,穿旗袍的。鄭小蟬看過奶奶的一張照相,就是穿的旗袍,腰身玲瓏惹眼,腳下卻金蓮三寸,美得怪怪的。

泉水就是采煤采出來的。無數的細流,在巷道裏無聲無息,出了山體,就融彙,就漫溢,就撒歡,就喧嘩。水映金山,一塊風水寶地。

山穀裏的物產就豐饒,核桃、板栗、醉棗、磨盤柿、香白杏、野櫻桃,像個天然的果盤。據說,在海外馳名的“良鄉板栗”,底料就是水峪的栗子。

也許是因為水氣滋潤的結果,這裏還產一種蠟石,做成滑石筆,能在石板上寫字。對孩子們來說,這很有趣,所以他們喜歡讀書寫字,鄉學發達,幾乎沒有文盲。但是,天然的趣味總是短,他們念到高小,就不願意離開本地到山外去讀初中、高中,更甭說是大學了。他們覺得,一個農人,高小文化就足夠了。

鄭小蟬天分比別的孩子高,上小學的時候,連玩帶鬧就在班上排第一。小學畢業了,老師說,這麼聰明的孩子,不上初中就可惜了。就上了初中。初中上得也順利,還總是拿第一,以至於畢業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如果不上高中真是可惜了。就上了高中。就水到渠成地進了大學。

大學開學點名,班主任點到:“鄭小蟬。”

鄭小蟬紅著臉站起來,輕輕地說:“我。”

班裏響起一片笑聲。

班主任眼前一亮,目光不停地在她身上打量。他覺得這個名字好,偏偏又屬於窈窕韶秀的一個女孩子,就更好。

他問:“誰給你起的名字?”

“我爸。”

“你爸怎麼想起給你起這麼個名字?”

“我出生的時候,剛進夏天,蟬也剛從地下爬到樹梢上,身子小,叫聲也小,自然叫小蟬。”

班主任笑笑,居然饒有興致地背了一首詩——

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後來,班主任對她就特別留意了。他教他們古典文學,他給她的學分總是比別的同學高很多。班裏春遊的時候,班主任特別喜歡給她照相,洗出的相片,尺寸也比別的同學大。有時候還約她下館子,教會了她喝紅酒。

鄭小蟬覺得班主任對自己這麼好,肯定與他背的那首詩有關,便留心查了查。這是初唐名臣虞世南的一首詠物詩,詠物中尤多寄托,具有濃鬱的象征性。雖句句寫的是蟬的形體、習性和聲音,而句句又暗示著詩人對高潔清遠的品行的傾慕和立身高處、不染濁流的誌趣與追求,物我互釋,詠物的深層意義是詠人。詩句的弦外之音,是說,做人應該立身高處,德行高潔,才能說話響亮,聲名遠播。居高致遠的境界,非外力所為,而是完全來自人格自身之美。她明白了,那是班主任在誇她,誇她天生麗質,品行高雅,不借“秋風”,也能行遠。她真有點受不了,心怦怦直跳。

“可是,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她對自己說。

但班主任可不這樣看,覺得她是一塊難得的璞玉,很用心地雕琢。單單給她送書。雖教的是中國古典文學,送去的卻全是外國的浪漫主義文學作品。還教她跳舞,設計她的儀表衣著,到了後來,鄭小蟬被調理得一點農村女孩子的影子都沒有了。

女孩子是水,自然隨物賦形,用什麼樣的容器盛載,就呈什麼樣的形態,她心性高了,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土,而且土落在土上,還渾然不覺。

班主任說:“你應該好好學習,將來留校任教。”

她點點頭,很喜歡接受班主任這樣的指指點點。

後來班主任竟然要往她的身體上指點,她才猛醒,原來指點的真正意圖離浪漫要遠些。

那是一個周末,班主任約她到他家裏吃飯。西餐紅酒,還有低回抒情的克萊德曼,兩人言語娓娓,漸入迷幻之境。班主任說:“咱們跳一曲。”

鄭小蟬點點頭,“好”。

原來很紳士地放在腰窩裏的手,突然越箍越緊,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貼過去。老師目光迷離,很有深意地笑笑,竟順勢把她擁進懷裏,毫不商量地吻她。

來得很意外,她懵懂地接受了。

當有進一步的動作的時候,她一把將老師推開,把身子轉過去,朝牆壁站著。

站著站著,眼淚奪眶而下,肩膀忍不住抽動起來。

牆壁上有一幀照相,是師母的。精致的相框裏,彎曲的鬈發,水一樣的眼神,蜜一樣的酒窩,美得讓人心裏發慌。

老師不知所措,幹幹地咳了兩聲。

隱秘的意圖既然敗露了,老師就有些羞惱,索性就從背後抱住她,手在她胸上摩挲。

“請你把手拿開,不然我就叫了。”她說。

“那你就叫。”老師不以為然。

“難道你忘了,我叫鄭小蟬,蟬雖然個兒小,聲音可大,傳得很遠。”

老師敗下陣來,很不甘心地說:“鄭小蟬,你怎麼會這樣?”

“是啊,怎麼會這樣。”鄭小蟬走出門去。很遺憾,很傷心,但腳步還是一直往前邁去。她害怕招惹是非。

空氣真是清爽,有邈遠的麥香;月亮也照得明淨,讓人感覺不到汙濁。純淨的內心,掛不住泥土,鄭小蟬的傷感很快就被吹散了,居然有了喊的衝動,忍不住學了幾聲蟬叫,“扔仍哇,扔仍哇……”

水峪村的四合院與京城的不同。京城的是飛簷、瓦脊、雕梁、畫棟,牆體一水的青磚,大門一關,就是身份。水峪的則是石牆、石脊、石門樓,都是就地取材。所以水峪修四合院的,隻是為了住得寬敞一些,與富貴無關。

鄭小蟬家就是一座四合院,院門對著的影壁,是白的,沒有圖案,因為是太普通的人家,他們不知道畫什麼才好。鄭小蟬考上大學之後,父親想描一幅龍鳳呈祥,也隻是動了動心思,沒有真正落筆。因為他想,女兒考上大學就算是鳳了嗎?即便算是鳳,將來也未必就能找到算是龍的女婿,所以還是不要張狂為好。

後來鄭小蟬大學畢業,依舊回到了村裏,她父親一點也不吃驚,好像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那影壁就那麼白著,本來就沒有成龍成鳳的奢望,這不,就真的應驗了嗎?因為應驗,他反而一派平靜。

鄭小蟬與班主任雖然沒有再往深處發展,但對她的影響卻是深刻的——

她的心不再像以前那樣清澈了,有了迷惘,有了憂鬱,常常一個人發呆。她有時還想,我幹嗎要來大學?就因為上大學,她經曆了清純、本分之外的東西,她有點找不到自己了,因而原本圓滿的內心,毫無準備地就有了殘缺。

便失去了憧憬,失去了激情,再也打不起精神來,學習成績急劇下降,隻是很勉強地拿到了文憑。作為差等生,根本就不可能留校;即便是分配工作,也缺乏競爭力,畢業就失業了。隻好回到了家鄉。

父母因為沒有過多的想法,不給她壓力。他們對她說,現在的大學生,在家裏待業的人很多,你鄭小蟬又沒比別人多長了一隻眼,待在家裏是再自在不過的了。

感到不自在的,倒是她鄭小蟬自己。水峪裏的同齡人,別人待在家裏,理直氣壯,因為人家沒上大學;自己上大學了,還待在家裏,就說不過去了。她羞愧,難為情。哼,上大學有什麼好?反倒失去了自由自在生活的資格。

她整天窩在屋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網,玩遊戲,瞧電視,睡懶覺,看書,昏天黑地,不見日月。成了報上說的“禦宅族”。越“禦”越灰心,覺自己一無是處、一無用處。她看的是什麼書?看的就是班主任送給她的那些浪漫文學。既然是被浪漫所傷,為什麼還看?因為幽怨。她覺得班主任那個人還是不錯的,給了許多村裏人給不了的東西;但為什麼非得有那點多餘的念頭,把夢,把美好,都斷送了。

她麵色蒼白,腳下像踩了棉花,病歪歪的。

母親對父親說:“你得勸勸她,再這樣下去,她整個人就廢了。”

父親說:“我怎麼勸?”

母親說:“你自有辦法。”

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問鄭小蟬:“你看過《白毛女》沒有?”

鄭小蟬一愣,點點頭,又搖搖頭,“你什麼意思?”

父親苦笑一下,說:“我怎麼覺得你像黃世仁,我和你媽倒像是楊白勞和喜兒。”

瞧這話說的,雖沒有鋒芒,卻有疼痛,像鈍刀子割肉。鄭小蟬半天說不出話來。

父親反而心疼了,說:“我也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說,水峪是個風水寶地,那麼好的水,那麼好的山,你幹嗎不出去走走?”

走出了宅院,就遇到了一條小狗。狗也不叫,隻是溫馴地蹲在那裏。等她走過去,狗就尾在她身後,人走狗也走,人停狗也停。鄭小蟬心中一動,回過頭來,朝它招招手。小狗很聽話地跑上前來,舔人伸出來的手。一股舒適的溫癢,讓鄭小蟬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