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
每天上班,鄭子健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偶然見到有人比他先到,不免奇怪。
那個人很拘謹地站在作協辦公室的牌子底下,見到人來,馬上很謙恭地從門口讓開身子:
“鄭主席你好。”
鄭子健目前隻是駐會的負責人,還不是主席,別人這樣叫他,他心裏的感覺怪怪的。如果是熟人,他會覺得是調侃:
“你找誰?”
“我是龔在田。”
“哦——”
鄭子健板著的臉馬上鬆弛開來:
“快進來。”
龔在田是鄭子健約請來省作協的。
從韻園回來,鄭子健的心情舒展了許多。省作協的換屆在老邵來前已是有定論的事,剩下的事不過走完例行的程序。這種時候,他沒有必要跟頂頭上司鬧僵,弄得節外生枝。老邵上任時隻是宣布他主持工作,還沒有明確是一把手。官場的事很難說沒有變數。他想抓出政績,證明自己確有當一把手的能力,也是可以理解的。順著他就是。
為了抓長篇小說創作,上麵撥了一筆專款,主要用於給社會上有很好的創作計劃並經過批準同意請假寫作的業餘作家發放工資,采取的方式是由作協聘用,聘期根據創作計劃一到三年不等。前些時作協討論這事,有人提到有個縣中學的曆史老師在寫一部多卷本的曆史小說,反映的是農民起義,完全符合主旋律要求。鄭子健當時聽了,沒有怎樣放在心上。那個曆史老師好像叫“龔在田”,作協的人在這之前誰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很難讓人對他有信心。
從韻園回來,鄭子健忽然想起:龔在田所在的縣就在老邵先前工作的那個地區。這時候忽然冒出這麼個人物,說不定跟老邵有關係,他們甚至有一點沾親帶故也說不定。聘用龔在田,也許可以從側麵改善跟老邵的關係,又可以不露痕跡。至於龔在田的實際能力,不接觸誰又能下結論。不管怎樣,是騾子是馬先拉出來遛遛再說。就自己給龔在田掛了電話,請他到省作協來談談。
龔在田跟在鄭子健後麵進了辦公室,兩隻手很緊張地抓著衣服的下擺,鄭子健讓了好幾聲他才很小心地坐下。他一張滿是皺紋的深醬色的農民的臉,但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穿的還是老式的中山裝,很舊了,已經洗得發白,但一隻人造革的拉鏈包油黑發亮,顯見保護的精心。那部多卷本小說的初稿就裝在裏麵。稿子是抄寫在方格稿紙上的,抄得工工整整,字跡清晰娟秀,沒有一點塗改的痕跡。因為字數太多,整部稿子分成了若幹本裝訂。每一本的字跡各不相同,但都按線裝書的樣式裝訂得極為精細,一針一腳都一絲不苟。可以想象抄寫和裝訂是一項怎樣仔細怎樣用心的集體勞動。
鄭子健是個有潔癖的人,對認真、整齊、幹淨本來就有天生的好感。看著龔在田用微微發抖的手在桌上一層層摞高的這迭幾乎一塵不染的稿子,不由肅然起敬。盡管寫得如何尚不得而知,但僅僅這份對文學的神聖感就足以打動他了。龔在田這次送來“恭請審閱”的隻是他那個多卷本大製作的第一卷,其餘的部分正在寫作中。他的全部心血幾乎都傾注在這部書裏了,除了教學和必不可少的生活內容,他把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寫作。好在他有一個很好的妻子和一群很好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