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1 / 3)

第二章 七

接完龔在田的電話,鄭子健呆坐了好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又在辦公室狗似的轉了好一陣圈子,依舊是憋悶得厲害,便猛然拉開門,走到陽台上。

省作協這座樓曾是這個城市最高大宏偉、最富麗堂皇的建築。人稱“省衙門”。此後曆經滄桑,“省衙門”這個喊法卻永遠保留了下來。即便有一天這裏被夷為平地,又另起了高樓(已有好幾位港台商人打過這塊地盤的主意),人們還是會說:那裏先前是省衙門。

從中學開始,鄭子健常常進這幢樓。那時候,這裏是一處文化娛樂場所,每個星期六晚上,這裏都會放一部二輪電影。放映室不大,隻能坐二三百人。座位都是軟皮椅,鋪著地毯。人們進出都靜悄悄的,再沒有教養的人都不敢放肆。場務人員不時往空中噴香水,讓人覺得自己也成了電影裏麵的外國貴族。

鄭子健喜歡這裏的氣氛。為了能走進這幢樓,他每天放了學就去幫人推板車,把賺到的零碎錢攢起來買這裏的電影票。像他這種年紀走進這幢樓的人很難見到,檢票的人總是很驚奇地看他。

這裏放的多是主題和情調適於成年人的譯製片。這一類電影學校從不包場。學校包場的電影動不動就讓全場震天動地沸騰起來,鼓掌、跺腳、大叫大喊。那時候,鄭子健就悄悄站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穿過狂熱的漩渦,逃離出去。而在這群成人當中,他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像成人一樣,投入在那些他未必完全理解的故事中間。他覺得人們似乎並不是在消遣,而是在審視和思考某種生活和這生活的意義。

那時候,鄭子健當然無法預見到他會像今天這樣每天要在這幢樓進出。這裏現在是省作協大樓。從那時算來這已是三十年後的事。對一個人的一生,三十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中間他經曆過許多的事,好事,壞事,美妙的事,醜惡的事,無聊的事,浪漫的事,高尚的事,卑劣的事。他從少年進入盛年。生命就像一幢建築,經曆了無數風雨。

這幢樓已經開始衰老。高大寬闊的牆麵整塊整塊剝落。牆縫像鬆動的牙床,爬滿枯瘦的蕨類植物。斑駁的水泥牆麵上,不斷更換的各種政治口號的油漆結成的外殼,龜裂得像令人憎惡的牛皮癬。因為長期得不到像似的維修,當年的神氣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可不得不依憑這幢樓生活的人們,卻不像這幢樓本身一樣了無生氣。暗中的蠅營狗苟,勾心鬥角,就像在這幢破落的大樓裏四處亂竄的老鼠一樣活躍。

老本有老的韻致。韶華逝盡,真淳也可以是一種風景。對青春的回憶和咀嚼會流露多少別似的人性光輝。不幸的是,也會有另一種老婦,她們的人生隻剩了滿懷的怨恨和刻毒,因而隻能現出令人難堪的醜陋。

這幢老樓就是後麵的這樣一種老婦嗎?

鄭子健在鄉下插隊插得絕望的時候,曾經認定回城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隻要回了城,能成家過日子,就知足了,就與世無爭了。除了寫作使他得到的名聲,他也的確沒有也不想為自己特地去爭取什麼。即使是省作協的換屆,他在事實上也並沒有太當回事。社會團體的職務不過是一種名分,並非實質性的權力。文人們所以還看重這個,大多圖的是對自己專業能力的認定,其實是一種心理滿足。如果連這也要靠活動爭取,那還有什麼斯文可言。雖說厚顏無恥已經成為時尚的一種,許多人為了爭這類空名可以不擇手段地鬧個沸反盈天,但鄭子健還多少想保守一點讀書人的體麵。現在的問題是,主動放棄是一回事,別人不讓你得到又是一回事。

尤其是事情好像變成了一種精心組織的傷害。

惡心鄭子健的那些事,並沒有什麼新貨色。讓人猝不及防的是龔在田的變臉。

跟鄭子健第一次見麵之後,龔在田回到縣城家裏的當天就“抑製不住激動”給鄭子健寫了信,傾訴了對鄭子健的千恩萬謝。他說所有這些話他當麵都說不出口,隻有訴諸筆端,相信鄭主席會理解一個鄉村教師的羞怯和木訥。他把比他小至少十歲的鄭子健奉為“終生的恩師”,說鄭子健無論道德文章都“堪稱師表”。

鄭子健還不到失掉了自知之明的年紀,別人的好話說得過了頭他還是聽得出來的。但龔在田是基層作者,鄉下人作興禮多人不怪,恭維話、吉利話、喜慶話總是不說過頭不罷休,這在差不多是一種民俗,未必就是虛偽;以龔在田的內向拘謹,把口裏說不出的話都寫到紙上,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鄭子健當時的感覺很舒服。

龔在田成了省作協的聘任製作家後,倒真是“不辜負殷切期望”,寫作的進展很快。不久他就來信說,那部多卷本長篇小說的第一卷按照出版社的意見做了修改後,已經通過三審,馬上就要付印,頂多兩個月就會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