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
城門鎮叫是鎮,其實就是一個村盤子上的一條小街。街兩邊是鎮黨委和政府的機構,牌子都跟省裏相關機構的一樣大,隻是裏麵沒有幾個人;幾家私人開的土雜店、小吃鋪,都半開半掩著沒有生意。比較顯眼的建築,一幢是秦友三中午罷宴的鎮招待所,現在的名字叫“城門賓館”;一幢是美容美發廳,有一個很怪的名字叫“芭丹奴”(何為記得省城裏有一家叫這個名字的店,是賣鞋子的)。芭丹奴高三層,是城門鎮的摩天大樓。一樓門頭上一個玻璃破碎的燈箱上標著三層樓的功能分別是:一樓:理發美容;二樓:卡拉OK;三樓:桑拿按摩。因為它跟相隔不遠的城門賓館的存在,街上的這一段就是城門鎮“9·11”前的曼哈頓了。
似乎有人特意要製造一出挖苦諷刺的鬧劇,把這兩幢鎮上最摩登的建築分隔開的,居然是一個清朝留下來的貞節牌坊。這牌坊顯然是多次讓人革過命的,前後蹲著的石獸早已缺手斷腳,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牌坊柱子上的文字都敲打得差不多了,但橫匾上的四個大字還依稀可以辨認。那四個字是:
節凜冰霜
雖然殘破不全,卻寒氣凜然。每個字都象是一張寧死不屈、冰冷徹骨的寡婦臉,對周遭每日生生不息的飲食男女充滿了刻毒的嫉恨。
除了行政和商業設施,就是城門鎮所在的村盤子裏的曆任村幹部和一些發家致富了的農戶的私宅,占地都很大,盲目模仿城裏房子的火柴盒子形狀,外牆遍貼瓷磚。弄得何為總以為是公共廁所。
整條街把常住的和流動的人口一塊算上,也超不過一千人。幾分鍾就轉一個來回。
正是南方十月小陽春的天氣,半下午,太陽暖洋洋地照著,一條街都在愜意地打著瞌睡。秦友三和何為轉了好幾個來回,沒有見到街上有什麼人走動。四處靜靜的。所有的屋子都無聲無息,黑黑的門窗裏麵仿佛正策劃著陰謀。太陽曬得起烘的街沿牆根下,有三、二堆人圍著搓麻將。打牌的和看牌的都很文雅,說話都象是竊竊私語。不時響起的洗牌聲一下就被街上昏昏然的寂靜吞沒了。
街上最搶眼的是成堆的垃圾,爛草、枯葉,橫流的糞便,汙泥,濁水,在亮晃晃的陽光裏發酵,升騰起一股股漚溲腐敗的惡臭。
這街上的靜默跟中午酒席上的鬧熱恰成對照。秦友三很奇怪,那麼多亂哄哄的人這時候都到哪裏去了呢?
何為說:
“中午醉翻了十幾個。沒醉的也都去睡覺了。說是要養精蓄銳,晚上好喝醒酒酒。”
“晚上還要喝?”
秦友三差一點叫起來。他中午因為罷宴沒有進食,晚飯如果還是酒席,食堂也就肯定不會開飯。那也就意味著他還要餓一頓肚皮。
“下午縣裏有領導來看望救災工作組,鎮上還要擺酒席的。”
何為打了個飽呃,他中午吃得太多,還來不及消化。
“小何,這回我要跟你講,下午你不能再上他們的酒桌了。”
“為什麼?”
“我們是來救災的,不是來喝酒的。”
“你有沒有搞錯,不是我們要喝酒,是他們要我們喝酒。”
秦友三怔怔地看著何為。何為是小有名氣的作家,現在又是機關裏學曆最高的,他一個老朽要說服這樣的人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默了好久,他說:
“小何,我不敢講我比你長了幾歲,論知識論成就,即便論對眼下世道的見識,我都沒法跟你比的。你就看我一回老臉好不好?”
何為圓起嘴,粗粗長長地出了口酒氣:
“秦老師,你一輩子活得這麼小心也太沒有味了。你今天就是餓死了,又有哪個會說你一句好話?你還指望那班人會在你死後給你也立個牌坊麼?”
剛才看那座貞節牌坊的時候,秦友三講起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古訓。何為馬上就活學活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