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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洛伐克與捷克分家後,首都設在布拉迪斯拉發,一個在我們嘴上還沒有讀順溜的地名。沿途景象表明,這裏還相當貧困。
兩位同伴上街後回來說:“快去看看,人家畢竟是歐洲!”
歐洲是什麼?我在街上尋找。是灰牆巴洛克?是陽傘咖啡座?是尖頂老教堂?突然我肅然停步:路邊一個真實的地下井口的鐵蓋已經打開,正有一個修理工人慢悠悠地伸頭爬將出來,而這一切其實是一尊街頭雕塑。
初見到它的行人都會微微一驚,在辨別真假的過程中發現幽默,然後愉快地輕步繞過。
這種幽默陳之於街市,與前後左右的咖啡座達成默契,這種默契訂立已久,因此澆鑄它的不是閃亮的鋼鐵而是古舊的黃銅。
其實即使不是街頭雕塑,歐洲處處可見這種阻礙人們快速行走的調侃和從容。
於是我可以找到詞句來概括歐洲了。所謂歐洲,就是用古舊黃銅雕鑄於街市的閑散和幽默。
斯洛伐克長久以來生存狀態不佳,而居然能保留住這種深層風度,我看有一半應歸功於藝術家。藝術家奉獻了這樣的雕塑,而他們自己就像雕塑中的修理工人,一直默默地鑽在地下,疏通著歐洲文明的管脈。
2
布拉迪斯拉發的市中心是一圈步行街,黃昏時分,這裏人頭濟濟,風華四溢,絲毫不比發達國家的城市遜色。
但是,這裏的行人過於漂亮,說明除了最自信的戀人們,別的人還沒有逍遙於戶外的閑情;
這裏的行人過於年輕,說明曆史如何虧待了上一代,使他們還沒有可能牽著小狗在街上消停,隻把出門玩樂的事,完全交給兒孫。
那麼,論天下貧富,亮麗的青春不足為據。青春可以遮蓋一切,就像花草可以遮蓋荒山。真正的富裕躲藏在慵懶的眼神裏,深深的皺紋中。
同樣,看城市潛力,擁擠的市中心不是標誌。市中心是一個旋渦,把衰草汙濁旋到了外緣。真正的潛力忽閃在小巷的窗台下,近郊的庭園裏。
布拉迪斯拉發屬於春潮初動,精彩始發,不能不表現出集中的消耗狀態和表演狀態。如果社會發展狀況穩定,幾十年後,今天的年輕人老了仍然敢於拋頭露麵,而他們的兒孫,也有工夫在街上悠閑,兩相結合,就會比今天的景象豐滿得多。
但奇怪的是,我在一些充分成熟的歐洲都市看到,除了旅行者,街邊坐著的大多是老年人,他們的年輕人到哪裏去了?大概各有去處吧,例如海邊,隻是不想逛街、坐街。他們把街道交給了爺爺和奶奶。
因此,就城市而言,如果所遇所見都年輕亮麗,那一定是火候未到,弦琴未諧。
這就像寫作,當形容詞如女郎盛妝、排比句如情人並肩,那就一定尚未進入文章之道。文章的極致如老街疏桐,桐下舊座,座間閑談,精致散漫。
城市這篇文章,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