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就不同了,不僅王室還在熱鬧,新老貴族都是上議院成員,盡管他們未必來開會。英國貴族為什麼能如此久享榮華?我想這與他們存在的方式有關。他們當然看重世襲原則,但同時更看重財富原則,一貫重商,從來不構成對市場經濟的嚴重阻礙,於是,早在十三世紀,英國貴族就與國王簽訂了《大憲章》,從根本上避開了被推翻的危險。
這中間最讓我佩服的是,法學家戴雪提出的法治三原則也居然被英國王室和貴族接受。三原則說的是:一,法律至尊,反對專製;二,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三,不是憲法給予個人權利,而是個人權利產生憲法。可見溫和中包含著剛健,漸進中積累著大步,其最後成果未必低於激烈的呼號和跳躍。這也正是英國與法國不同的地方。
前些天在法國經常想起伏爾泰,記得他在《哲學通信》中高度讚揚英國的寬容、自由、和平、輕鬆,而當時在法國,宗教迫害太多。但是在我看來,伏爾泰在這裏遇到了一個深刻的悖論:正是法國的不自由呼喚出了一個自由鬥士的他,他讚美英國卻很難長住英國,因為正是他所讚美的那些內容,決定了這樣的地方不需要像他這樣峻厲的思想批判家。
英國也許因為溫和漸進,容易被人批評為不深刻。但是,社會發展該做的事人家都做了,該跨的坎人家都跨了,該具備的觀念也一一具備了,你還能說什麼呢?
較少腥風血雨,較少聲色俱厲,也較少德國式的深思高論,隻一路隨和,一路感覺,順著經驗走,繞過障礙走,怎麼消耗少就怎麼走,怎麼發展快就怎麼走,這種社會行為方式,已被曆史證明,是一條可圈可點的道路。
當然,英國這麼做也需要有條件,那就是必須有法國式的激情和德國式的高論在兩旁時時提攜,不斷啟發,否則確實難免流於淺薄和平庸。因此,簡單地把英國、法國、德國裁割開了進行比較是不妥的,它們一直處於一種互異又互補的關係之中,遙相呼應、暗送秋波、互通關節、各有側重。在這個意義上看,歐洲本應一體,無法以鄰為壑。
4
長久的溫和漸進,長久的紳士風度,也使英國人失去了發泄的機會,過於壓抑,結果就產生反常爆發。我一直覺得溫文爾雅的英國竟然是足球流氓的溫床,便與此有關。
據在這裏生活的朋友說,為什麼英國政府下了極大的決心整治足球流氓而未見成效?主要是由於這些足球流氓在日常生活中多是紳士打扮,舉手投足可能還有貴族遺韻,很難辨認。但到了某天的某場比賽前就換了一個人,渾身強蠻,滿口髒話,連上公共汽車也不買票了。及至尋釁搗亂、製造傷亡之後,可能轉眼又變得衣冠楚楚、彬彬有禮,融入正常人群。
我看到一位學者對足球流氓的現象作了這樣的解釋:
自滑鐵盧之後,英國人體內的野性已憋得太久。
又是滑鐵盧。參照威靈頓將軍的那句話,事情可能真與貴族有點關係。
於是,隻好讓本來就近在咫尺的貴族與流氓、紳士與無賴快速轉換,角色共享。
像模像樣的英國曆史竟然留下了這麼一個臭氣衝天的出氣口道?白石森森的溫莎堡竟然放逐出了這樣一群不肖子孫?雖是人世玄機、正反相生,總也於心不平。
與足球流氓異曲同工的,是倫敦的低級小報。它們也與嚴謹的英國傳統媒體構成了兩極。英國傳統媒體承襲了客觀、低調、含蓄的紳士風度,路透社報道恐怖分子,一般也隻說是“持槍者”,因為還沒有定案。這種風度的力量,可以從德國人戰敗之後的歎息中感受到,他們說:“出語謹慎的路透社,比英國海軍還要厲害!”但是出乎意料,近幾十年來倫敦那種捕風捉影、聳人聽聞的小報,居然也濁浪突起,風靡全英,波及國際,這些年也終於傳染到中國,隻不過加上了東方式的道貌岸然。
也許這是粗礪的曆史對紳士風度的一種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