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鬧不清哪裏有路,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呼救。點燃一堆柴火讓白煙充當信號吧,但是誰能看見白雪中的白煙?看到了,又有誰能讀解白煙中的呼喊?“雷克雅未克”這個地名的原意就是白煙升起的地方,可見白煙在這裏構不成警報。更何況,哪兒去找點火的材料?
想來想去,唯一的希望是等待,等待天邊出現一個黑點。黑點是什麼,不知道,隻知道在絕望的白色中,等的總是黑點。就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等的總是亮點,不管這亮點是不是盜匪手炬,墳塋磷光。
這種望眼欲穿的企盼是沒有方向的,不知哪個黑點會在地平線的哪一個角落出現。由此我走了神,想到古代那些站在海邊或山頂望夫的婦人遠比那些在長江邊數帆的妻子辛苦,因為江帆有走道,江水有流向,而在海邊、山頂卻要時刻關顧每一個方向。但這麼一比更慌了,人家不管哪一種等法也是腳踩熟土,無生命之虞,而且被等待的對象知道自己在哪裏被等待,而我們則一片虛空,兩眼茫茫。
很久很久,當思緒和眼神全然麻木的時候,身邊一聲驚叫,大家豁然一震,眯眼遠望,仿佛真有一個黑點在顛簸。接著又搖頭否定,又奮然肯定,直到終於無法否定,那確實是一輛朝這裏開來的吉普。這時大家才扯著嗓子呼喊起來,怕它從別的方向滑走。
這輛吉普體積很小,輪胎奇寬,又是四輪驅動,顯然是為冰島的雪原特製的,行駛起來像坦克匍匐在戰場壕溝間,艱難而又強韌。司機一看我們的情景,不詢問,不商量,立即揮手讓我們上車。我們那輛掩埋在雪中的車,隻能讓它去了,通知有關公司派特種車輛來拉回去。
小小的吉普要擠一大堆人不容易,何況車上本來還有一條狗。我們滿懷感激地問司機怎麼會開到這裏,準備到哪裏去。司機回答竟然是:“每天一次,出來遛狗!”
我們聽了麵麵相覷,被一種無法想像的奢侈驚呆了。那麼遙遠的路程,那麼寒冷的天氣,那麼險惡的山道,他開著特種吉普隻為遛狗。
那狗,對我們既不抵拒也不歡迎,隻看了一眼便注視窗外,不再理會我們,目光沉靜而深幽。
看了這表情,我們立即肅靜,心想平常那種見人過於親熱或過於狂躁的狗都是上不了等級的,它們隻在熱鬧處裝瘋撒歡罷了,哪裏來得了冰島,哪裏值得人們這麼長距離地去遛?
在生命存活的邊緣地帶,動物與人的關係已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既然連植物的痕跡都很難找到,那麼能夠活下來的一切大多有一種無須言說的默契。雪原間跌宕不已的那條漫長曲線,正是在描畫生命的理由。
我們坐著這輛遛狗的吉普終於到達雪原間的一家地熱發電廠,參觀完之後由廠家派車送回雷克雅未克,入住一家旅館。旅館屋內很溫暖,但窗外白雪間五根長長的旗杆,被狂風吹得如醉筆亂抖。天色昏暗,心中也一時荒涼,於是翻開那部薩迦,開始閱讀。
讀到半夜心中竟浩蕩起來,而且暗自慶幸:到冰島必須讀薩迦;而這薩迦,也隻能到冰島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