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爾死後,弗洛西等人又在這阿爾庭的“法律石”邊受到審判,審判官還是那個莫德。隻有少數人依稀懷疑,作為事件起因的那次謀殺,捅進關鍵一刃的可能正是現在作為審判官的樣子出現的莫德。
審判是一場缺少是非的拉鋸戰,新的暴力又此起彼伏,而弗洛西則有意無意地坐了一條已經不適合航行的船出海,再也沒有消息。
其實在事態發展的前期,尼雅爾和弗洛西已經一再憂心忡忡地預言:“從此很難再有和平了。”而事實上,他們所經曆的一切,已經透露出人們對於選擇暴力的猶豫。
例如,有一次阿爾庭大會開始的時候,尼雅爾在“法律石”上宣布進入法律訴訟程序,就有不少人說:“即使審理過的案子也沒有什麼結果,我們寧願用刀劍來表達要求。”
尼雅爾立即反對,說:“你們千萬不要那樣,這塊土地如果沒有法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這樣的宏觀判斷出自於一位見多識廣的長者,不能不使那些寧願用刀劍來表達要求的年輕人開始猶豫。但是與此同時,人們對於選擇和平和法律也是猶豫的,而且有猶豫的理由。
你看沒過多久,這塊“法律石”邊上陳列出尼雅爾家族賠償弗洛西的一大堆白銀,精通法律的尼雅爾一時出於善意,又在這堆白銀上加添了一件絲綢長袍。但他沒有想到,這個加添突破了判決的數字,使法律賠償突然具有了法律之外的賜予。因此也就立即被弗洛西敏感到了,懷疑其中包含著羞辱,便拒絕賠償,抓起絲綢長袍狠狠一摔,開始采取法律之外的暴力行動,把舒緩的事態重新推向危機。
人們可以責怪尼雅爾的多此一舉,但更需關注的是,司法現場的心理氣氛為何如此脆弱?在我看來,這種脆弱,屬於一切剛剛走向秩序的強悍人群。
由於一時混淆了個人的善意和法律的嚴正之間的區別,智者尼雅爾付出了全家的生命代價。他能逃生而不逃生,是因為覺得在兩個方麵都見不得人:就老式榮譽而言,他已無力為自己的兒子們複仇;就新式榮譽而言,他也無力把法律重新從血泊中扶起。
其實還有一個層麵他無法對付,那就是薩迦作者一再強調的在暴力與法律間遊走的小人。尤其是那個我們經常遇到的莫德,不僅集嫉妒、挑撥、凶殺於一身,而且還是一個永恒的審判者。有這樣的人擠在中間,什麼壞事都會冒出來,什麼好事都存不住,什麼好人也活不長。難怪尼雅爾被殺死後一位叫卡裏的武士長歎一聲:“用口殺人,長命百歲。”
但是卡裏也抓不住那些“用口殺人”的人,至少找不到可以陳之於阿爾庭的證據,他隻知道英雄與小醜的差別,隻知道法律在這種區別前的無能為力。他在“法律石”前握劍站起,決定先用傳統暴力手段改變一下人們嘲諷的方向,然後用生命來祭奠那個用法律和暴力都無法衛護的詩與花的世界。
他在“法律石”上隨口吟詠了幾句詩:
武士們不願停止戰鬥,
而此時的詩人斯卡弗蒂
蜷縮在盾牌後麵,
身上被紮傷。
這位仰麵朝天的無畏英雄
被廚子們拖進小醜的房間。
當船上的水手們
嘲弄著被燒死的
尼雅爾、格裏姆和海爾吉——
他們犯了天大的錯誤。
如今,在級滿石楠花的山丘上,
在大會結束之後,
人們的嘲諷轉向了那一方。
他所說的“大會”,就是阿爾庭,那年的阿爾庭也就隻好以刀兵發言。現在我腳下踩踏的熔岩,應該記得那年在這裏浸潤過多少鮮血。
許多英雄、武士、殺手在冰島引刀一快之後便覓舟遠航,就像他們的祖先當年在歐洲大陸無以立足後來到冰島。他們這次回到歐洲大陸後,有不少人皈依了基督,有的還獲得了宗教赦免,包括卡裏在內,而此間的阿爾庭仍然年年召開,直到歐洲文明早已瓜熟蒂落的十八世紀末尾。
就像世上一切古代土俗文明一樣,今天的阿爾庭舊址乍一看遠遠落後於歐洲的主體文明,但它卻以最敞亮的方式演示了人性中理性追求和感性追求的衝突,善意衝動和惡念衝動的旋渦,生命欲望和秩序欲望的互窺。
這就怪不得當司各特、瓦格納、海明威、博爾赫斯等人讀到薩迦時是那麼興奮。他們隻遺憾,海險地荒,未能到這裏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