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2 / 3)

“好好,算我不對,以後再作檢查好不好?現在,你先檢查一下螺母孔芯子和冷鐵的情況,看看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有落下的散砂,掏一掏。”

“那——得令!”小劉站在砂型上,“啪”的一個立正姿勢,又敬了一個禮,然後飛速地抓起一件修型工具,就去幹他的活兒去了。

剛剛把小劉安置好,不一會兒,遠處又傳來一個愉快的信號,隨著那《 春天圓舞曲 》輕快的曲調,一個姑娘邁著舞步跑來了。當她看見砂型周圍,已經有幾個人在熱熱火火地幹活時,她那愉快的麵龐,突然變了顏色,小嘴也跟著撅了起來:

“喲,幹得可真歡!光顧自己,不顧別人,啥作風?”

她並沒有直接向誰說,但是,有心人一下便聽出這矛頭指向誰。

他們三個人像事先約好似的,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反倒幹得更歡了。姑娘更加生氣了,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咽了咽唾沫,隨後便大聲叫了起來:

“爹!你來了嗎?”

張自力這才慢騰騰地搭上了話,說:“你嚷什麼,我知道你來了就是了。”

“你知道我來了,為什麼不言語一聲?”秀岩撒嬌似的埋怨道,“你在家時說什麼出來找老戴、老李的,卻偷偷跑這兒來了!”

“我本來是找老戴的嘛,我也就是在這兒找到他的,有什麼假嗎?”老頭也有意逗逗女兒。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姑娘被父親那不痛不癢的話激怒了,“說得倒好聽,把別人支使開,自己卻來幹活兒,啥思想?”

楊堅看得過意不去了,忙壓低嗓子對戴繼宏說:“快給她安排活兒吧!看把她急成那個樣兒。”

戴繼宏也正想緩和這種緊張空氣,就掉頭向姑娘說:“秀岩,有幾件事你先做做,好不好?”

“什麼事?”秀岩沒好氣地問,“我還能幹什麼事?”

“你把那些起吊用的工具檢查檢查,看有沒有壞了的,省得到時候再檢查了。”

秀岩不做聲了。這時她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反倒愣住了。

小劉卻憋不住了。他早就想發表“高見”,但一直插不上嘴,現在看小張還在猶豫,他隨即大聲說:

“小張,照顧你哩!還不叩頭謝恩?”

“去你的吧,就耍貧嘴有本事!”小張衝著小劉瞪了一下眼睛,她生怕小劉再說什麼開玩笑的話,連忙轉臉走開,回頭又說:“等我有機會再找你算賬!”

“聽見沒,小劉?”戴繼宏向劉向華擠擠眼睛。

“是說給你聽的。”小劉說。

“是妙語雙關!”楊堅看得透。

幾個人這才又安心幹活兒。

隔不多久,鑄工們一個個都陸續來了,他們照例是對他們的工長埋怨一陣子,隨即動手幹活兒。有的人甚至威脅地說:“等安裝完畢後,非貼大字報不行!”

王永剛和李守才一直到下午,才得到機會來車間看了看。因為廠部剛剛又召開了一個會,他們倆都參加了。

這個會,是廠黨委為動員全廠大力支援大型軋鋼機提前造成而召開的。各單位的行政領導和技術領導,都參加了會議。由黨委書記劉魁主持。

會前,劉魁要李守才單獨談了談澆注的進展情況。當時,技術副主任感到很被動,因為自己掌握的情況非常不全麵,有好些問題都談不清楚,甚至有些具體技術問題,劉魁提醒他以後,他還不知道怎麼回答,使得他尷尬得直冒汗。他心想,一會兒黨委書記非狠狠地批評他一頓不行。誰知談完話,黨委書記卻沒有馬上批評他,反倒表揚說:“你們車間工作做得很好,很有成績,部裏、省裏都很滿意。”最後,黨委書記勉勵他道:“你們再加一把勁,爭取在國慶節前完成任務。把你們鑄造中型機架的勁頭拿出來,特別是你,老李,”黨委書記加重語氣說,“把勁鼓起來,眼光看遠點,打破那些害人的洋教條、洋框框。像你們車間的工人那樣,以天下為己任,敢於蔑視困難、戰勝困難。有些不必要的顧慮,大膽甩掉,別讓它們成為包袱,壓得自己直不起腰來。你們車間大型工段的那些小老虎,硬是了不起!帶了這樣一班子人馬,還怕攻不下這個堡壘?所以,我想,下階段還有幾個關鍵問題,你可要更主動些,多出點子,把所有的勁都使出來!是真的英雄,現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囉!”

黨委書記的話,既坦率又尖銳,有些說法,甚至犯了李守才的“禁忌”,但不知怎麼,他今天聽了卻沒有什麼反感,盡管感情上不時揚起波瀾,但聽完後心裏卻很服帖。特別是想到自己在前一階段並沒有起多大作用,廠領導還照樣信任自己,這使他深深感動了。心想:自己算個什麼英雄呢?處處讓人家推著自己走。現在,別人已經把各種條件都準備好了,自己幾乎等於吃現成飯了,還能再讓人家推著亦步亦趨地走嗎?……

正式開會時,黨委書記又有意識地讓李守才介紹鑄鋼車間工作進展情況。這下,他更覺為難了。可是,技術性的問題,自己不講由誰來講?要是王永剛代替自己上台去,自己的臉還往哪兒放?自己講呢,能講得全麵嗎?幸好會前在和黨委書記的談話中,已經把主要問題抓住了。現在,也隻好硬著頭皮上台去。又多虧王永剛,在他講的過程中,不時地為他作了補充,使得問題介紹得還算全麵。

他剛講完,出席的人便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劉魁還親自站起來,和他握了手,並且又鄭重地說:“你們車間幹得好!有股子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勁兒!”同時,他又代表廠黨委發出號召:全廠職工都要向鑄造大機架的同誌們學習,並且還要大力支援他們,立即展開一個更加廣泛深入的、提前造成大型軋鋼機的紅旗立功運動。

書記講完話後,許多兄弟單位的領導同誌,也爭先恐後地發了言。他們高度評價鑄鋼車間職工的革命誌氣和革命精神,並衷心地表示向“鑄鋼”學習,要盡全力支援“鑄鋼”完成任務。這些講話使李守才激動不已,從這些同誌的講話中,他看到了全廠職工對鑄造大型機架的人們,寄予多麼大的希望和信任。

會後,幾個比較熟悉的工程師,紛紛走到李守才的麵前來,他們豎起大拇指說:“老李,你們才真叫敢想敢幹哩!這樣的尖端技術,你們都敢攻,真不簡單哪!”

這些話,隻能使李守才感到慚愧,他隻能含含糊糊地說:“哪裏,哪裏……”

在回車間的路上,李守才心裏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對王永剛說:“王書記,前一階段,我思想上是保守了點,沒有工人們的幹勁足,以後,我也得……”

也得什麼,沒有說出來,不過,王永剛卻完全能夠猜得出來。因此,他鼓勵地說:

“前一階段,你也盡了一些力,哪個環節,你都出了些主意嘛!不過,以後你的態度再積極、主動點,對工作就更有利了。”

“好!請您以後多提醒我幾句。”

“咱們互相提醒吧!”王永剛謙虛地說。

當他們倆來到車間的時候,工人們幹得正歡哩!王永剛笑著向李守才說:“李主任,咱們倆落後了!”

李守才表揚中帶有批評地說:“這個戴繼宏啊!幹起活兒來連命都不要了,跟他一塊兒幹活兒,沒有不落後的。”說完後,他又向王永剛建議說:“王書記,得給他們下道命令,不好好休息一下不行啊。”

王永剛反問他:“你看下命令有用嗎?”

“這樣會把他們累壞的。”李守才擔心地說。

“我看這樣吧,”王永剛說,“現在叫他們回去,那會白費唇舌。你想想,處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們回去,也不能安心休息,還是讓他們幹吧!澆注完了後,讓他們好好休整一下,你看怎麼樣?”

“那也好!”李守才也隻好同意這個意見,“我現在也去檢查一下,免得出漏洞。”他對砂型並不完全放心,說罷,把袖子卷了卷,就要下砂型中去。

當李守才剛剛沿著一個扶手往砂型下的時候,旁邊忽然閃過一個人來,他煞有介事地說:

“啊呀,李工程師,你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李守才停住腳步,回頭一看,原來是梁君,他好像從哪兒一下子冒出來的。他今兒也換了身工作服,但卻是嶄新的,上邊一塵不染,雪白的襯衣領,顯露在外邊,兩隻瘦長的手,套一副潔白的手套。

李守才冷淡地向他看了看,沒有做聲。

梁君好像沒有看出李守才對他的冷淡,他走到技術副主任的身邊,獻媚地說:

“李工程師,這麼深,您下去不太方便吧?您有什麼吩咐,我去!”

李守才沒好氣地說:“沒什麼不方便的,我得下去看看。”

“那好,我扶您下去!”

“不用了!”

但是,梁君還是攙起李守才的一隻胳臂。李守才隻好半推半就地順著他的手走下扶梯。

這時,李守才方才看到,砂型上下左右,已被幾個年輕人收拾得停停當當,型腔內規整滑亮。隻見楊堅渾身被灰砂沾滿,臉上也塗滿了油灰,隻有雪白的牙齒,還保留原來的顏色,他與梁君那身潔白嶄新的裝束,又恰恰作了鮮明的對照。李守才心裏不禁有所觸動:一個學校出來的大學生,為什麼一舉一動都完全兩樣?一個與工人在一起不分彼此,水乳交融;一個卻像油花兒漂在水麵上,總是溶不到一塊兒。而他自己和工人的關係呢,有時候,像石塊一樣沉在水底下,衝都衝不動;有時,又像木塊一樣隨波逐流,隻有底麵一層是濕的,大部分還是幹的。正因為如此,工人們才對楊堅的態度一個樣;對梁君的態度一個樣;對他自己的態度又是一個樣。當然,在工作中所發揮的作用、起到的效果也就不一樣了。過去,他沒有很好地思索過這個問題,最近,這個問題卻經常在衝擊著他,逼他去思考。

“李主任,您看看,還有哪些不大妥當的地方?”戴繼宏打斷了李守才的沉思。

“嗯,我們就是來檢查一下情況的。”李守才沒開口,梁君卻接腔了。

李守才不高興地擺了擺手,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然後,他便幹脆甩開梁君的手,徑自沿著砂型的各個部位詳細地觀察起來。他看得很細心,有時還從身上掏出放大鏡來反複地照看,這放大鏡、眼鏡、雪茄煙都是他隨身攜帶的東西,很少離開過,而那個放大鏡,卻幫助他發現許多重要問題,因此,更顯得珍貴。根據戴繼宏的經驗,隻要李守才的放大鏡通過,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梁君也煞有介事地這點兒伸伸頭,那點兒探探腦,不時挑剔地畫幾個記號,嘴裏有時還會作“權威性”的指示:“這兒再修修”,“那兒再用風泵吹吹……”

今兒李守才好像故意在給他難堪。他在梁君打上記號的地方說:“這兒修整得很好,不用動了。”在梁君認為需用“風泵吹吹”的地方,李守才卻說:“就這樣吧,這樣很合適。”有時還有意無意地把梁君所畫的記號順手擦了,這使得梁君很難為情。

看了足有半小時,李守才把砂型每個地方都檢查個遍,然後便上來。恰好,檢查砂型底部的王永剛,也撲了一身灰砂和滿臉汗水鑽出來,他向李守才問道:

“怎麼樣,李主任?”

“蠻好!底部呢?”

“也很好,張師傅帶頭幹的,我看不會出什麼問題了。”王永剛說,“你再看看吧!”

李守才說:“不用了。老張幹什麼,我是放心的;你又查看了一遍,就行了。”他轉頭又向梁君問道:“測溫計放得沒問題吧?”

“您就放心好了!在這上麵是不會出現問題的。”梁君自負地說。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了,把長長的日腳灑在廠房裏,日班下班的時間快到了。王永剛和李守才合計了一下,然後就把戴繼宏叫過來囑咐幾句,最後宣布說:

“現在一律停止工作,回去吃飯、休息,晚上早點來!”

這次大家都很聽話,不一會兒都走光了。大概肚子裏咕嚕嚕的腸鳴,在向他們提“抗議”吧。

王永剛、李守才也分別回去吃飯。走在路上,王永剛向李守才說:“李主任,關於菲菲的工作問題,我考慮了一下,跟工人科也談了,菲菲當咱們車間的天車工,怕是不大適合,我考慮讓她當個車間資料員,你看怎麼樣?”

這消息大出李守才意料,想不到黨支書竟這樣關心這件事。他隻有感激地說:“那好,好,太好了!”

“你今後得在你這位姑娘身上多花點工夫,不可太溺愛了!我們做父母的,經常是這樣,覺得這糖是甜的,多給他們吃點糖總是好的,殊不知糖吃得太多,牙齒會壞,有一天,連豆腐都不能咬了。”

“對,對!王書記說得對。”李守才連聲說。他現在已在這個問題上嚐到苦頭了,“請王書記以後多指點她!”

“那自然。不過,要求嚴格了,你可別怪我!”

“怎麼會呢!”

就在工廠門口的中央大道旁,他們倆分手時,王永剛笑著說:“老李,為什麼現成大道你不走,非要走那別扭的小道呢?”他指著那條通向李守才家門口的彎曲的小路。

“習慣了,好像是近一些。”

“看起來是近,實際是遠,它有多少個彎呀!”

“是有不少彎兒,不過,習慣了,就好走。慢慢再改吧!”他把手一揚,“再見,王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