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白渡橋橋堍站著公共租界巡捕房一個英國探長。他人高馬大,腰挺得筆直,在人群中高人一頭。他麵朝劃船俱樂部碼頭,出神地看外國水手收拾船具。他身邊對開門各分立兩個山東巡捕,他們賊眉鼠眼地盯著行經的路人,看到可疑的就攔下來“抄靶子”(滬語,搜身)。這是租界巡捕房巡邏執勤“抄靶子”的慣常做法。在巡捕組合中,英國人領頭,但洋紳士是不屑於做這種下流勾當,常常故作清高,調轉頭不屑一顧,任由中國屬下胡作非為。
鄒士夔一愣,隨即鎮定下來。他口袋裏有一張國民黨中央黨部調查科派司(pass,音譯,證件,通行證),那藍底白印的徽章,足以讓小巡捕不敢造次。上海租界是一個自由世界,但在表麵的自由下麵也是衣分五色人分五等:一張西洋白人的麵孔本身就是最高派司,代表最有權勢最尊貴的特權階層,沒有中國人膽敢冒犯洋人。在十裏洋場的等級秩序中,西洋白人高居最上層,其次是東洋人。之後才輪到中國人當中的洋行買辦、官僚等,普通百姓是賤民階層,與他們為伍的是印度阿三與安南巡捕。最底層是無家可歸到處乞討的流民,他們來自上海周邊受天災人禍波及的地區,最被鄙視。
在他前麵,山東巡捕攔下一名穿西裝的亞洲麵孔,想動手“抄靶子”。那個人嘰裏呱啦說一通,巡捕一聽是日語,阻攔的姿勢馬上變成請的手勢,還微微鞠躬,點頭哈腰讓他過去。日本人勢力近年擴張迅速,將外白渡橋以北虹口一帶公共租界變成日本僑民聚居區域,仗著黃浦江上的炮艦與虹口駐軍,租界當局一般也買三份麵子,巡捕們輕易不敢得罪日本人。
放走日本人之後,巡捕們攔下一名婦女。這名女子三十出頭,穿一襲陰丹司林布旗袍,短發戴眼鏡,手裏捏一隻布包袱皮包的書本,看樣子像學校老師。被巡捕攔下,她又畏懼又憤懣,本能地護住胸口。
山東巡捕知道中國女人是最好欺負的,其中又數知識女性最是懦弱。他們露出猥瑣的笑容,毫不客氣伸手去摸女子的腰肢與胸部,趁機揩油。女子左支右擋,推搡之間,一個巡捕搜出一塊銀元,笑嘻嘻地塞進自己口袋。女子著急叫起來:“這是給孩子看病的錢,你不能拿走。”
巡捕充耳不聞,揮手讓她走。女子還想理論,要回自己的錢財,可是巡捕把她推走,不再理睬。這一切,鄒士夔看在眼裏,胸膛裏驀地騰起一股怒火。他掏出調查科派司,在巡捕眼前一晃,巡捕頓時立正行禮。鄒士夔把手一攤,伸在巡捕麵前。
巡捕裝傻充愣,問:“幹啥?”
“你剛才拿了不該拿的東西。”鄒士夔眼睛死死盯著他,看得巡捕低下頭。
“關你啥事?”巡捕不服氣地嘟囔。
“她是我姐妹。”
巡捕不情願地掏出一塊大洋,嘴裏不幹不淨罵了一句。
鄒士夔劈手奪過錢,也不跟他糾纏,趕上那名女老師,將一塊大洋交還給她。女老師欣喜萬分,不停鞠躬道謝。